【学者谈佛】试析佛家“无我”说
发布日期：2014-08-30
作者: 项运良
印度人将个人解脱看成是对真理的最大追求，或者说所谓真理必是解脱之道。因此印度哲学像中国哲学一样多半也只是停留在本体论及对本体阐释的认识论的层面上，并未发展出“独立的知识论”。作为印度哲学一部分的佛学也不例外。
佛教认为，世间万象包括人皆由因缘和合而成，不存在人格化的造物主，不存在一切事物的主宰者，那么也没有独立的永恒的实在自体，这就是无我。在佛教中，“我”有两种：一是人我，一是法我。无我也就包括人无我与法无我。如果单从宗教实践层面的禅修之学上来看，我们可以说佛学就是解脱之道。其立说的前提就是求解脱的主体，一个“我”。我们知道佛家所言的最终解脱是寂灭，是“涅槃”（不生不灭）。而涅槃是有过程的（佛家称之为趋向涅槃无住涅槃）。须通过禅定然后“证果”，证果就是获得一种智慧，在精神上达到一种境界。证果总是通过“直觉”得到的，这种直觉方式即“悟”。但我们知道“悟”是思维的“逆转”，悟是一种“否定”的行为，在肯定某物的同时又是对某物的否定。一旦开悟就意味着“今是昨非”，从头来过，人生来就为“无明”所困，悟了即以前错事的否定。而佛要求我们一悟到底。悟到无可悟处，那就是无“我”了。因为只要有一个“我”那就总能悟总要悟，就像一个印度笑话所说的大地由四只大象承托着，大象又被其他大象承托着以至无穷……境界之外复有境界。“悟”作为一种突破方式还得不停地突破。如此一来我们便需要对悟本身有一个转悟。即悟透悟之虚妄，悟本身就是一个负累，因为在佛家看来，“悟”本身也是一种心理意识活动，也是一种“业”吧。所以只有当悟将悟之所以为悟者悟掉，才能悟到最后，悟得彻底，了断尘缘。那就是悟到“无人在悟”，悟从何起。此时言语道断，一片清净。虽说自性清净，但清净之中无物有性。
理论上佛学的“无我”之说有相当丰富的文献，但作为一种宗教哲学，与其它宗教哲学一样，这种理论多以“破”的形式展开，而非西方那样的建构。“破”一般总是针对戏论（俗见）而言的，佛家认为常人总将我与我“所”（外物世界）区分开来，认为它们都是实体。这被称为“我执”、“法执”。我执分二种：即“身执我”与“离身执我”。即身执我以“肉身”为“我”，离身执我以为肉身内别有“神我”。佛家认为人身是色心和合而成，“色我”本不是“我”。因为色为四大（地、水、火、风），心分四蕴（受、想、行、识），若皆是我则有八个我。何况人身有三百六十段骨，诸心数有八万四千尘劳，这之中应取哪个为我？实际上分析肉身种种情状，最终是找不到一个实在的我。同时，佛家认为人是由“色、受、想、行、识”构成，色我既然是不存在，认为色我存在是我执的一种表现——肉身我执，那么是否存在一个“精神性”的我呢？回答是否定的，佛家也认为“无”我，为什么呢？因为心（心或心法指无形的精神作用，也就是佛教所说的八个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是由无明所生，（佛家认为不存在实在的“我”，而常人却认为有“我”，这就是无明）人的各种意识活动都是一种“执著”的表现，通俗一点就是“不对的”，并且“识”是假“我”执著于万法而生的。这就涉及到“法执”，在佛家看来，“法”（一切具有自性之体和规范标准）即“任持自性，轨生物解”，也就是说世间万象是变动不居的，是不真实的、空的，并不能抓住一个实在的东西，但常人总认为能够抓住，由此而产生的一切的“识”（意识活动）也是假而空的，就如僧肇在《物不迁论》中所说：“事各性住于一世”，即常人认为实在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不会永恒存在，世间万象本不具自性而迁流变化的，没有一个是实在的，因而不真即空。世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实在的东西，这当然包括“我”了，正所谓“诸法无我”。因而在佛家看来“身我执”与“离身我执”（心执）都虚妄不真的，也自然就不存在一个“我”了。龙树《中观论》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我既是色心和合，那也是空。
作为一种本体论，在佛学发展史中，这种性空无我之说是非常精致的，然而要将之贯通到宗教实践中去，却有很大的难度，大乘中观学传到中国，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中国人误解，直到鸠摩罗什来到关中才有所改变，到其弟子僧肇那里得到光大。而印度的犊子部一直执“有我”论。就像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指出上帝的存在是不可知的，却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请回了上帝。同样犊子部也因为实践问题感到必须要有一个我。理由是：一、感知、思考、记忆需要有个主体；二、需要有个我对个体的行为负责，且可以承受果报；三、佛经中有关于我的立说。
媚俗的实践和超世的理论之间的距离也许从来未曾得到弥补，这并非只是发生在佛学那里。但在中国，佛教最终发生了伟大而深刻的转变，出现了不立文字的禅宗和专事念佛的净土宗。这样一来“无我”之说的确是说到了底，倘若真的本来无我，又何防放鹜此身一任情变，火宅苦海能耐“我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