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人生】大山的女儿

　　第一次认识秀丽，是因为她的歌声。那天，我醒来之后，使劲睁开眼睛，我希望我的眼前，还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但很失望，我看到的，依然是大团的黑色雾气，除了这些黑色的雾气，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沮丧起来，因为眼睛的突然失明，我住进医院已经两天了。为我主治的刘医生说，得移植视 网膜才可以复明。
　　母亲匆匆忙忙从老家赶来，愧疚地看着我，带着讨好的口吻，劝我吃东西，劝我放宽心，病一定会看好的……
　　但我却真不能放宽心，我才刚刚二十一岁，如果从此失明，我今后的岁月……
　　妈妈看出了我的绝望，握着我的手，颤抖着对我说，孩子，你可不能灰心呀！妈还盼着你治好了眼睛，再去读大学呢……
　　我怎么不愁，我听到别人悄悄地议论：医院里等待角膜的人都排起队了，就是有了角膜，也未必轮得到我。我呆在医院里，除了浪费钱，还能做什么？
　　我知道妈妈每天都去找刘医生，哀求着请刘医生想想办法，说不能耽误我的学业，一定得尽快做手术。她情愿为我捐眼角膜，但她的眼睛有眼病，不能用。
　　就在这时，从窗外飘过一阵轻柔的歌：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
　　是一个非常老也非常年轻的歌，唱歌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声音很好听。妈妈叹了口气，对我说，是秀丽在唱呢，你看人家多开朗，每天还唱歌。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秀丽？我不认得，自从住进医院，我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同一个病房的人我也叫不出名字呢。正说着，听到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婶子，这是我妈刚送来的蒸菜，听说你爱吃，我特意给你送来的。”
妈妈感激地说，让秀丽费心了！哦，就是刚才唱歌的女孩子？我努力看着她的样子，但只看到眼前像飘着一团红色的云，淡淡的红。
　　“婶子，我走了，妈妈从山上回来，走了十几里山路，我陪我妈妈上街转转去 ……”
话音未落，那团红云便又飘了出去。妈妈继续说：
　　“秀丽这女孩真孝顺，就是命不好，听说她的病也很不好，她也是在等着做手术，得等省里的专家来了，才能做。”
哦，难道会比我还差么？
　　吃晚饭的时候，那团红云又飘了进来，这一次，云中还包裹着淡淡的花香，我听到她在说：
　　“婶子，这茉莉刚开呢，我和妈下午在街上买的，两盆，送婶子和大哥一盆。这花好闻呢，大哥闻着，心情就好了。”
　　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在我的周围弥漫开来，妈妈不停地表示感激。她咯咯一笑，离开了，留下满屋的花香。
　　秀丽没事就往我们病房来，有时陪妈妈和病房里其他的人们说话，有时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大家说，有时，就不停地低低地唱歌。病房里的人都开始喜欢她，我也叫她妹妹。
她说话很慢，有时还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再说。她说，如果这次手术成功了，她就可以再去学校读书了。我问她多大了，她不好意思起来，吃吃笑着说，快二十了。然后，问我，是不是这么大了，再去读书有点可笑呀。一点也不，是非常可爱。我说，她就呵呵笑起来。
　　有时，我心情好的时候，她就不停地问我，大学里好么？你的女同学们都漂亮么？会唱好多的歌子么？穿的衣服一定特别漂亮吧？然后，她就开始说她，她说她只读到初中，因为身体不好，老师和家长都担心她出事，所以，她就退学了。
“唉，你不知道的，每天在家里，我真的很不快乐。不过，我装着很快乐的样子，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不快乐，妈妈为我操了许多心，都瘦了许多……”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就微微忧郁起来。我赶快给她讲我们学校的故事，她就又高兴起来。那天，秀丽对我说，咱们到草坪上去吧，草坪上摆了许多花呢，都开了呢。老躺在屋里，会闷坏的。
　　我不想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妹妹，刚坐起身来，她的小手就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瘦瘦的，让我感觉是皮包骨头。我们手牵着手走出来，温暖的阳光一下子洒满了我的身上，我把脸仰向阳光，阳光的味道真好。
我们来到草坪上，一股新鲜的味道夹杂着各种花的芬香，一股股地往我的鼻子里钻。我使劲地吸了吸鼻子，想着我从前看到的美丽的春天景色，可惜这些，我从此再也看不到了。
　　那天下午，我们一直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秀丽显得很开心，不停地说着话：“我们村子里有一条山涧，一年四季不停地流，到了夏天，水就更大了，哗哗的，又清亮又清凉，我小时候，每天都和小伙伴们在山涧里玩。秋天的时候，我们一到晚上，就打着手电，去捉螃蟹。一个晚上，我能捉小半桶，用油煎了，很好吃……”
听着秀丽的话，我的心情莫名地好起来。看我高兴了，秀丽忽然问我：
“大哥，婶子说，你的眼睛得做手术，什么时候做呀？”
我对秀丽说，我准备出院呢，需要眼角膜的人太多了，我们家的条件不能让我一直住在医院里等。我想先出院，再去学盲文……
秀丽握着我的手，摇了摇，说，放心吧，哥哥，你的眼睛一定能重新看到东西的。真的，不骗你！
　　呵呵，太可爱的小女孩了。我握着她的手，谢谢她的善良。我们回病房的时候，她忽然有些难过地对我说，大哥，你一定要快乐呀，你虽然眼睛没了，但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我虽然有眼睛，但身体却不好。其实，我都不想做这个手术，我非常害怕，医生说了，就是请专家来，手术的成功率 也非常低……
　　我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一遍遍地对她说，专家一定能行的，妹妹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扑哧一声又笑起来，低低说，没事的，我坚强着呢！然后，她摇着我的手说，哥哥，等你的眼睛做过手术后，你就到我们家来玩吧，我捉螃蟹给你吃！
　　行，我一定去！
　　秀丽开心地笑起来，然后，她勾住我的手指头，嘻嘻笑着念道：
　　拉勾勾，说心愿
　　一百年，不反悔
　　……
　　第二天，我正想着出院的事，妈妈突然走进来，惊喜地对我说，林儿，你有希望了，刚才刘医生说，有人知道了你的情况，肯为你捐眼角膜了。我一下抓住了妈妈的手，问妈妈，这位好心的人是谁。妈妈说，刘医生说，捐献的人要保密，拒绝让咱们知道他是谁。
　　我心里暗暗感激着那位给我捐献角膜的人，我高兴极了，赶快让妈妈去叫秀丽，她是我的妹妹，我得先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我要让她一同分享我的快乐！妈妈还没走出房间的门，秀丽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哥哥，我刚才见到刘医生了，她说你的眼睛有希望了！
　　是呀，妹妹，你真是一只吉祥鸟，你说会好起来的，果真就好起来了！
　　 我高兴地说，秀丽也不停地笑着。那一天，我们非常开心，直到秀丽的妈妈在叫她，她才离开我们的病房，临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摇，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劲，我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秀丽走了以后，妈妈低声说，秀丽这孩子，明天也要手术了。
　　哦？！
　　手术过后，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我非常想听到秀丽的歌声，或者她说话的声音，但静静的，她的 歌声再也没有响起过。病房里的人似乎怕影响我休息，都不太爱说话了。终于，我忍不住对妈妈说：
“你去看看秀丽吧，好几天没听到她的歌声了，看她是不是很痛？”
　　妈妈没有动，半天才对我说，秀丽转院了。
　　转院了？为什么？
　　我叫起来，秀丽不是和我同一天手术么？怎么又转院了呀！妈妈说，那天的手术情形很不好，秀丽没回病房就转走了，听说转到省里去了。
　　可怜的秀丽！我多想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可以看到她呀，没想到她却转院了。很快，我拆线了，当眼上的纱布去掉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妈妈紧紧抱着我，对我说，睁开眼吧，孩子，你一定会看到的。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白光，然后，我看到了洁白的墙，还有妈妈含泪的眼睛，还有病床前柜子上，一盘正开得旺盛的茉莉花。
　　春天的时候，我来到秀丽家的村子里。山村真的很美，很安静。我坐在山坡上，远远地看着对面山头上，一座用石头砌的房子，那是秀丽的家。
　　我的身边，是秀丽的坟。
　　那天的手术，秀丽没能走下手术台。妈妈为了不影响我的病情，才骗我说秀丽转院了。
秀丽走了，但她把光明留给了我。
　　山风吹来，满山遍野的山花，点头含笑，仿佛在唱歌，也仿佛在诉说。我知道，这一定是秀丽，在和我说话。因为，我听到在山花间，隐隐传来了她的歌声呢。
　　我曾问妈妈，秀丽长的什么样子呀？妈妈说，瘦瘦的，白白的，脸上总带着笑，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