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塔文著

【至情人生】血脉延续的故乡

发布日期:2014-08-30 作者: 曾令兵
  人与泥土的亲近,其实是一种宿命。父亲说这话时,我正与父亲在坡地上挖红薯。父亲抖落着薯根上的泥土,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就没有了后语。父亲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锄头横在地沟上顺势坐下,燃起一根香烟,久久地凝望着暮色里的村庄。
这是父亲与我一起为数不多的一次劳作,却成了我记忆里的一次定格。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一生的坎坷仿佛给他填充了一肚子的怨恨与不满。他生命的流程中负载着太多的不幸:自小丧父,闯荡漂泊在外;后来有了较为稳定的工作,不是东走西调,就是挫折连连。即使一年之中与家人短暂相聚的时日,他也很少有那种舒心的微笑。生活的重负并没有压弯父亲的脊梁,然而他却被病魔摧垮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春日,当父亲嘱咐我送他回乡时,我预感到了病魔对父亲的严重威胁,我没敢半点犹豫,一切照着父亲的意愿去实施……
  父亲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他还有太多的眷顾,但他还是走了!
  整个丧葬过程中我疲惫而又麻木,我在长者的叮嘱中亦步亦趋,甚至跪拜都显得僵硬。那超度父亲上路的唢呐多么的噪耳,多么的无奈。我有泪都不敢流,因为我的泪水随时可以击中我的母亲,还有奶奶的悲痛,随时可以击中她们最为脆弱的那根神经。
  父亲从故乡出发,在外走了一遭,又回到了故乡,躺在了熟悉的山上。每年清明,我跪在父亲墓前,回味着父亲与我挖红薯时说的那句话,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的气息。
  我的家乡在巴山下一个叫车田的村庄,有关村庄的来历没有翔实的文字记载,是一辈又一辈的先人传下的。听长辈人说,唐代时祖上从江西迁入,以一处荆棘丛生的土墩取名为黄荆墩,后来改称车田。一个建村有千年历史的村庄,她的厚重故事想说也说不完。一部村史,有许多岁月的沉淀和虚妄的表象,之中还藏着太多的细节,可她的注脚除了祠堂里的灵位,就是山岗上风化的墓碑。
  混沌未开的年龄,奶奶领我去扫墓,让我一一识认祖坟。那时懵懂,我对先人的墓冢心存恐惧,根本感受不到自己和他们的必然联系。光阴荏苒,突然一天,当我从那个站在路边观看送殡热闹的少年成为送殡队伍的一员时,我才懂得了什么是血脉的延续。
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还是随着电话铃声来了——奶奶走了,永远地走了。
  爷爷英年早逝,留给奶奶的是三个年幼的儿子与一生的守望。“三寸金莲”给她生活与劳作带来不便的同时,也给她的身心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为了三个儿子能活着,她忍痛割爱,把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了村人。前路遥遥,奶奶迈着“三寸金莲”领着儿子们一路蹒跚。在那些有风有雨有霜有雪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的儿子成了她心中的太阳。
  奶奶含辛茹苦地把儿子们拉扯大,守寡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然而我父亲虽是长子,却在外工作,家还是由我奶奶操持着,她还有永远操不完的心。我这个长孙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十岁刚出头我才转学至城里读书。奶奶目不识丁,她的言行却影响着我,让我受益终身。而让我感到愧疚与不安的是我读书后就留在了外地工作,不但无法照顾年迈的奶奶,还给她增添了更多的牵挂。
  故乡的太阳还是明晃晃地照着,故乡的河水还是不息地流淌着,奶奶却走了!尽管我不拘于乡俗,奶奶的辞世,我却跪破了双膝……
  奶奶走了,走完了85载光芒的人生,我含着泪水在墓碑上一遍又一遍地描着奶奶的名字。奶奶在世时村人都叫她小名,或是按辈分尊称,她的名字几乎被人遗忘了。奶奶走了,由于她的勤俭、聪慧、端庄与坚贞,她仍一次次被村人提起。
  村庄的年岁不仅调和着村庄的色调,霜降的前两天二叔来电话说,老家的菜园列入了乡里的征地范围,你爷爷的坟要迁走。按村里的风俗,迁坟动土是大事。在家中我是长孙,二叔征求我的意见无可厚非,可二叔三叔本身意见就不统一,让我左右为难。我对他俩说,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村里的规矩我又不懂,主意你们拿就是了。
  二叔择日请人准备迁坟,三叔出面给挡了回去。我赶回村庄,走进家门,三叔正在厨房闷头抽烟。厨房的昏暗与烟雾交织在一起,让三叔的脸更为模糊。
  三叔说,你奶奶临走前有过交待,迁坟事关一家大小的平安,这担子重啊。
  二叔说,吃点亏都无所谓,可这气受不了,牵头做事还有错?
  二叔三叔都没有进过校门,都在村庄里跟泥土打交道,但二人的性格和为人处事迥异。三叔自我封闭,思想禁锢;二叔谨慎忠实,却缺乏大度。两人扭在一起很难说得通。
  乡风民俗要尊重,但也不必过于迷信。大伯父懂风水,奶奶和父亲的地都是他定的,请他出面就是了。我耐心地劝说着。
  已经问过了,他说新地和旧地都好。听口气二叔还在气头上。
  二叔三叔还在为爷爷坟地的事僵持着,作为晚辈我也说不出个对错。最后总算达成共识,请大伯父来择日选地。
  大雪前的一天,二叔专门去请大伯父。回来时,二叔心神不定地说,大伯父自己都走不动了。
  一世尘缘,死亡是必然结局。而这个结局就像迷宫,让活着的人困惑与迷失。
  子贡曾问孔子: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知觉?孔子幽默而不失理性地回答:我若说有知觉,恐怕孝顺的儿孙以为死去的先人还在而妨碍了生业;我若说没有知觉,又怕不孝子孙把先人的尸体一丢,连埋葬都省了。子贡呀,你要想知道死后到底有没有知觉,等你死了不就知道了么?孔子的话对后人是一种警醒,而世俗中人能省悟得了么?
  在故乡的村庄,我的先人们祖祖辈辈刀耕火种,最后把自己也种进了土地。我在村道上走着,不经意间就会踩着一块断碑残文——碑文大多都是阴刻的,字字透着骨力——我想我肯定踩着了哪位先人的肩背。村庄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岁月,散失了多少红尘旧事啊,而我却不知从何拾起。
  回到村庄,我不是送亲人上路,就是为亲人扫墓。村庄之于我,是血脉的延续,是精神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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