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人生】坚持

　　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午后的秋阳下和残友们对话。她讪笑着凑了过来，问我想不想听听她的故事。这么多年了，她实在闷得慌。
　　我看了看她，一个着装朴素的中年妇女，起皱了的脸上堆满了笑。站在她身后的是个瘦高的大男孩，正迈着像太空舞一样的步子晃来晃去。
　　她是带着笑向我讲述那些苦难的往事的，仿佛在讲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她那十八岁仍在蹒跚学步的儿子就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也是面带微笑——尽管他的笑因肌肉的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
　　她原本是个幸福得让人嫉妒的女人，幸福与不幸有时就是那么一步之遥。
　　十八年前的她在县城有一个收入不高但轻松自在，足以衣食无忧的工作。爱人在一家效益很好的单位工作。有一个健康可爱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她和丈夫受多子多福思想的影响，还想再生一个儿子。
　　为了这个二胎，她情愿接受高额的计划生育罚款。她和丈夫幻想着以后一人牵着一个儿子出去玩是何等风光。当孕期B超证明她怀上的正是一个男孩时，她和丈夫高兴得像中了彩票。
但　　孩子出生时，灾难就开始了。那天，她是难产，从生育的巨痛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医生说，她是难产，可能会对孩子造成一些影响。她当时迷迷糊糊地还不知大夫说的“会有一些影响”是什么意思。
　　孩子大一些了，她才发现这个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会翻身了，这个孩子不会；别人孩子会坐了，这个孩子还没有学会翻身；别人孩子会走了，这个孩子却依然软软地不能直起身子；别人孩子会说话了，这个孩子咿哑着叫不清爸妈……有一日，她抱着孩子去县医院检查，大夫说这个孩子是难产引起的脑瘫。她傻了，怎么会这样？那一刻，她抱着怀里软软的小身体，流了很长时间的泪。
　　大夫说快带孩子到城市中的大医院检查吧，抓紧时间给孩子治病，加强锻炼，再配合饮食保证足够营养，也许会一些好转吧。
　　 “也许”？她琢磨着大夫的意思，什么叫“也许”？是不是没有什么希望？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敢问，怕一问，心里就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起初丈夫还和她一起抱着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后来眼看着大笔大笔的钱付之东流，而儿子却依然没有明显的好转，他的性格变得暴躁，常无缘无故地跟她吵架，对孩子也日渐冷漠起来。
　　有一日，她的丈夫说，好好培养老大，这个家就指望他了。小儿子就不要再费心了，每天能顾上他吃饭就行了。别再治了，白花钱，没有希望的。
　　她听了，心里像被刀子割了一样的疼痛。她不答应丈夫的提议，丈夫就翻了脸，不再给小儿子提供医疗费。她在带小儿子四处求医的那段时间，因为不能像别人一样按时上班，早已失去了工作。翻了脸的丈夫断了小儿子的医疗费就等于断了她的希望。
　　为了重新找回希望，她带着五岁的仍不会走路的小儿子到福利院去工作。她每天在那里打杂工，顺便照顾这个让她每想起来就感到心疼的孩子。每天帮助这个叫“小宝”的孩子学走路。
　　小宝的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怎么也走不稳，她天天给他熬骨头汤喝，天天用缠着大夫学来的按摩术去按摩小宝全身萎缩的肌肉。她找来沙袋绑在小宝的腿上和手腕上锻炼他的肌张力，她像教婴儿学走路一般扶着他慢慢地走……
　　渐渐的，小宝能独自站上一会儿了，然后能在她的扶持下慢慢的、摇摇晃晃地走上一会儿，能用扭曲着的手臂独自拿起勺子吃饭了。他的面部的肌肉很不协调，一笑，口角就会歪曲，口水就像正长牙的幼儿一样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心里酸酸的，但仍满脸的笑意，她会为小宝的每一点点进步高兴地竖起大拇指，她会张开双臂对蹒跚地走向她的小宝说：“坚持……别怕……妈妈护着你的……”然后在他摇摇欲坠的关键时候，一把抱住了他的身子。这个时候，小宝就会在她的怀里歪着嘴流着口水快乐地笑个不停，口水甚至会打湿了她的衣袖。她却总是温和地看着他笑。
　　只有夜晚，想起独自带着一个病孩子的种种艰辛，她会流泪，会躺在床上独自发呆到天明……
　　小宝七岁了，看着别的小孩子都去上学了，而他却没有学可上。学校面对着路都走不稳的他，怜悯却又决绝地拒收。她只好买来课本和文具，用自己那并不多的文化去教他。
　　小宝虽然是行动不便，但头脑不笨，学得很快。渐渐的，只有小学文化的她越教越吃劲,不得不常常为了回答小宝提出的问题去请教别人，甚至请教院里的小孩子。
　　小宝十岁的时候，她吃惊地发现这个孩子已具备了一定的自学能力，尽管他走路不过十米，尽管他写字会因肌肉动作不协调而歪三扭四、字不成行，但已攻下了汉语拼音、加减乘除、识了很多字了。她看到了他努力写得工整的汉字，仿佛看到了日子的盼头。
　　小宝十六岁的时候，老大已成家并有了孩子，她已是当奶奶的人了，心里一半是幸福一半是伤感。她很喜欢那个粉嘟嘟的小孙子。儿子和媳妇都希望他能回来帮着照看一下这个小孙子，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这么多年了，为了让小宝得到好的治疗条件，也为了不给家里人添麻烦和烦恼，她是独自品尝着这个苦果。这么多年来，她愧疚，没有给健全的大儿子足够的母爱，她很想好好照顾这个小孙子，还上欠老大的那些母爱，但是这个家显然只有她一个人能接受下小宝，她可以回到这个家全力去照顾小孙子，但是小宝又有谁来管呢？
　　丈夫开导她：“你给他拉扯到这么大，又让他基本上会走路了，这也算对得起他了。现在老大他们需要你，你就回来好好带孙子吧。小宝那头你就不要再费那么多工夫了。”
　　她看着小宝，已长成了1米七的小伙子了，走路时得连脖子带手臂一起用劲去协调全身，走路倒像在跳太空舞，晃个不停，看着咧嘴一笑，就会嘴角歪斜地流出口水的小宝，她知道，没了她，小宝今后的生活真的很难想象……
　　她狠了狠心，告诉全家，她不能帮老大带孙子，孙子是健全的孩子，好带，她不帮带，亲家母也会帮带的。但是如果她不带着小宝，小宝今后就是死路一条了。老大和媳妇当场就跟她翻了脸，骂她偏心，心里没有这个大儿子。丈夫也骂她是“神经病”，“分不清好孬”。她流着泪不争辩。
　　全家都对她冷眼相看。她的心里在流血。但是看看仿佛并不谙世事，依然“没心没肺”地流着口水对她笑着的小宝，她又觉得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对的。
有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她——等她百年了，谁来管小宝？不行，她得让他学会自食其力。
　　残联准备举办残疾人培训班，她听说后就找到县残联的领导帮小宝报上了名。她对小宝说，残疾人只要学好了电脑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今后的生活就有希望了。小宝高兴地抱着她，流了她一袖子的口水。
　　当十八岁的小宝走进残疾人培训班时，乐得像刚进学堂的小孩子，她也快乐得不行。一个半月的计算机短期培训班中，她既是小宝的妈妈，又是小宝的学友，料理着他的生活，帮助口齿不清的他与老师和同学们沟通。此时，小宝已能够用他扭曲着手指发手机短信和电脑打字了。
　　面对这个高度残疾却满是学习劲头的学员，面对他可敬的母亲，所有的老师和学员都被感动了。大家都很关照他们母子俩，她也尽力地回报大家的关爱。小宝吃饭非常慢，常常是所有的人都吃完了，他还在那里费劲地慢慢嚼着。她这个时候就会主动帮食堂工作人员抹桌扫地、或者帮那些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学员刷洗碗筷。
　　学习结束后，小宝优异的成绩让老师赞叹，也给她带来了无限欣慰。
　　但是，残疾人找工作本身就是一个社会难题，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既没有接受过学校正规教育又没有工作经验的重度残疾人。小宝的独立生存依然是个问题。
　　 她在好心人的帮助下，给小宝买了台电脑，希望他能在网上实现自谋生路。小宝的手指康复得还不够好。只能用“二指禅”来打字，但这并不影响他学习的热情。
　　她的白发越来越多了，她的腰身也不再如年轻时那样挺拔，但是帮助小宝实现自食其力的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一点一点地帮助这个难以长大的孩子去康复、去学习、去进步，直到他能独立生存下去……
　　和煦的秋阳映照着她的脸，她的皮肤很粗糙，有着一种未老先衰的沧桑，很谦和的笑纹里，写的满是竖毅。
　　阳光下，我们站得有点累了，旁边的小宝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垫板，用他扭曲着的手“夹”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递给他的妈妈让我们垫着坐在地上。
“坐，不累。”小宝笑着对我们说，说话间，嘴角又挂上了一串长长的口水。
　　她看着小宝，很慈爱的样子，亮亮的眼睛满是期待。
　　“其实，我也不知我做得对不对？就因为我放弃了一切去带这个病孩子，他们（丈夫和大儿子还有亲戚们）都说我是‘神经病’啊！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神经？”一抹忧伤漫过她的眼，但很快，她又来了劲头，“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希望小宝学点技术，能自食其力就行。这样，我就能安心了。”
　　如果她当初没有生二胎这个想法，如果生育时没有难产，她就不会有这些让她无奈的伤感了。但是，事情既然已发生，她会一生不弃不离地照顾着这个连父亲都嫌弃的病孩子，只为了能够“心安”。
　　 太阳快下山了，给我打了招呼，她牵着小宝的手慢慢地走了。她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老长，长长的背影里是一段坎坷却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题就叫“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