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塔文著

【至情人生】哑娘,上苍为你流泪

发布日期:2014-08-30 作者: 杨晓莉
  如今,我已经在省城的灯红酒绿与喧嚣中安了家,家有妻儿,生活幸福。时常,我跟他们讲起我的哑娘、我的七大,那种深沉的怀念与遗憾注定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冲淡。
30年前,我满7岁,父母不和,断了连理,母亲远嫁,父亲天南海北做生意,今天下江南,明日闯关东,将我过继到陕西西府乡下一户远房亲戚家,父亲让我称呼他们夫妻为七大、七娘。七娘是一个哑巴,村里人都叫她哑娘,年少不懂事的我也跟着应和,称她“哑娘”。
别人都有爹有娘的,我却是个孤独的孩子,当我渐渐懂事,强烈的自卑心理使我沉默寡言。七大、哑娘虽没把我当外人,我却失了归属感,不爱搭理人。每天,我抱着木偶公鸡,坐在门槛上,呆呆的望着通向外面的那条路守望。我期盼模糊的父亲能突然显现在眼前,虚构着他接我回去的所有场景,这些场景都是幸福的。
七大、哑娘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养育我甚至娇惯我,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在那个人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他们给了我所有满足和惊喜,我总有新衣服穿,好东西吃,哑娘把我整理得干干净净,衬着红润润的脸蛋,村里人见了总是要夸奖一番,每次哑娘站在身旁,虽不能说话,露出的微笑看得出是满意和骄傲。
七大磨豆腐,一天劳作后,就在夕阳西下的院子拉两段胡琴。七大的胡琴在村里是公认拉得最好的。每逢红白喜事,七大都会被请去拉上几曲,七大的手指灵巧抖动,乐曲或轻扬或哀婉,人们总是沉醉其中。红白喜事的主人除了给七大一点辛苦钱外,还会送上在当时极为稀少的白面馍,夹上油汪汪的臊子肉,看了就让人口水直流。七大满足地揣在怀里,带给我和哑娘。哑娘也不舍得吃,执意给我,还非要看着我大口地吃完,这时我和他们一样,笑得很开心。
  夏日炎炎,我躺在院子的月光下入眠,辗转醒来,哑娘还在深情地看着我,执一柄扇子驱赶蚊虫;大雪纷飞,哑娘把土炕烧得暖暖的,我依偎在哑娘的怀里,边看着哑娘做手工活,边听着七大的胡琴,很快就能入睡。这是我最美的童年。
15岁那年,七大得了怪病,发现时已入膏肓,吃不下,喝不了,走时枯瘦如柴。我脑海中清晰地刻着,七大临终眼角的泪。那滴泪在秋阳下抖动着,闪烁着,最后慢慢地滑过脸庞。当时我未能从那滴泪里读出什么,却在后来恍然大悟,那滴泪里满含了牵挂和不舍:他舍不得我和哑娘啊!
  七大走后,我和哑娘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哑娘惟一的生计就是做豆腐。做豆腐很辛苦,每天深夜,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推着沉重的石磨,一圈圈地转,洁白的豆浆汩汩流出。磨完后,哑娘顾不得擦去满额头豆大的汗珠,又把豆浆盛到缸里,端上锅,烧起火,这时,在火红的掩映下她稍稍地能喘口气。
  天不亮,哑娘挑着一担新鲜的豆腐,领着我出了门。卖豆腐的地方是固定的,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哑娘不能叫卖,我又帮不了什么忙,她想到了七大的胡琴。哑娘拉的胡琴拉得很刺耳,人们闻声而起,披着衣服,惺忪着睡眼,递过毛票,取回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卖完豆腐,哑娘就去给我买糖,看着我美滋滋的笑颜,她很满足。
村里的娃娃看见哑娘,总跟在她后面起劲地喊:“哑巴婆,拉胡琴……”,哑娘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却在回头时友好地笑了。
有时强烈的自尊心让我忘了哑娘对我的所有的爱,我回到家,大声地吼道:“为什么你是个哑巴?为什么!送我回我自己的家,我不呆在你家了!”
  哑娘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却从我愤怒的表情中读懂了一切。哑娘无声地站着。泪,像伤口流出的鲜血,凄婉地顺着脸庞静静地流淌,她“嗷嗷”地叫,张开双臂想抱我,我倔强地闪躲,拒绝!
  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哑娘有了隔阂,她不怪我,依然对我好。我有一个愿望:考上初中,去县城读书,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哑娘了。
  进了县一中,住在学校,我一个多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哑娘会凝视我许久。当她伸出大手,想摸我的头时,我会把冰冷的目光投向她。她手怯怯地缩回,不知所措。
  我读初二那年冬天,得了严重的感冒,没有回家。周末清晨,我在宿舍听到熟悉的胡琴声划破长空,是哑娘!  
屋外,大片雪花飘飘落下,我奔出宿舍。
  哑娘犹如雪人。寒风卷着雪花,不停地吹落又覆上一层。即使瑟缩成一团,冻得红肿的手也紧紧地抓住胡琴。
  看见我,哑娘露出兴奋的神情,胡琴拉得更响了。
  雪下得很大,县城离家里有三十多里路,我不敢想哑娘是怎样走过那崎岖不平的山路。门卫看不懂哑娘的手语,不让进,万般无奈哑娘拉起了七大的胡琴,召唤我。
  我把哑娘带到了宿舍,暖一暖。她比划着告诉我,她听村里的孩子说我病了,不放心,来看看。她望望我,又比划:“我一会儿就走,你的同学不会知道我是谁。”
我蓦地感到一阵钻心的痛,眼泪夺眶而出。我无法体会哑娘此刻的心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苦涩的。我激动地比划着告诉哑娘:“没关系,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娘!”
  哑娘笑了。
一天,残阳如血,我回到家,院子站着个陌生的男人。哑娘从屋里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她比划着告诉我,那个人是我的父亲,要带我走。
  我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无数次臆想的父亲,如今却是那样陌生。他可能不知道的,现在在我的心底,只有一个父亲,就是远在天国的七大。
  深夜,我和哑娘并肩躺在土炕上。窗外,月亮像一柄钩子冷冷的,我侧过身去看哑娘,哑娘正默默地看着我。忽然发现,她老了,花白的头发爬上了她的双鬓,岁月顽固地把印痕刻在了她的脸上。
  相对无言,用眼睛躲躲闪闪地交流着。
  我醒来时,哑娘烙好了厚厚一沓我最爱吃的葱花饼。
“娘,我不想走,我走了,没有人和你做伴了。”
  哑娘勉强笑,比划着“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有空回来看看,给你做棉鞋穿。”
  父亲又来了。他把一沓钞票塞给哑娘。哑娘拒绝了,比划着,留给我上学用。
  我被拽上了车。在车开动的那一瞬间,哑娘扑上来,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几滴冰凉的泪留在了我的脸颊。
  车开了,我趴在车窗上拼命地喊着哑娘,泪眼朦胧,无力地向她挥着手。
  车子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踽踽前行。
  山间突然再次响起熟悉的胡琴。是哑娘!不,是我的亲娘!
  一阵惊喜,我连忙把头伸出窗外,看见哑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崖畔上,对着远去的我忧伤地拉着胡琴。忍不住,我哭出了声。
  我曾回去看过哑娘几次,却都总是匆匆。每次,我总对她说:“等工作了,赚了钱,你就跟我一起住。”哑娘每年都会托人给我捎来棉鞋。棉鞋藏在我最贴心的包裹里。我知道棉鞋里,针针含着哑娘对我的思念,线线含着哑娘对我的牵挂。
  大学毕业,我兴冲冲地回去,准备告诉哑娘我可以养活她了,哑娘却走了。她走得很匆忙,还没穿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没戴我给她买的新手套,还没尝我给她买的好吃的,就被一堆黄土掩埋了。我哭得撕心裂肺。  
村里人讲,哑娘走时,眼睛一直盯着门口,似乎也在守望。那天飘着蒙蒙细雨。听说,好人死了,上苍也会伤心的。哑娘,那是上苍为你流的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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