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塔文著

【至情人生】给你留一口

发布日期:2014-08-30 作者: 雷小军

   冬日的天很容易黑,每次下班后去父亲那里,都是伴着暮色。有时候带点儿吃的,有时候就是去看看。可是父亲每次都很开心,坐下来,会像一个孩子般悄声给我讲些很平常的事情。然后,就是很诚恳地留我吃饭。父亲做得饭相当简单。每次,都是清汤面条,几根青菜。我留下时,父亲会很大方地再加两个鸡蛋。

    最初的记忆里,我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父亲是村里的会计,每次从村部开会回来,会把我叫到一边,一脸神秘地说,妞儿,过来,爸爸给你捎回来了体己,嘿嘿。接着就从怀里摸出一个还热乎着的包子或是油条,我欢快地接过来,香香地吃着,在当时的农村,这是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的美食。有时候哥哥姐姐会巴巴地看着我,但因为我是妹妹,都不敢与我相争。童年的我,在父亲那一点点近于偏向的溺爱中,幸福地如同一位公主。

    读小学了,父亲不再做会计,我也失去了那样的优待,可是父亲每次从地里干完农活回来,总会给我捎回来一些吃食,有时候是红红的柿子,有时候是脆脆的酸枣,有时候是叫不上名的野果,有时候甚至是几个可爱的圆圆的鹌鹑蛋……从父亲宽大的沾满泥土的手掌里接过这些东西时,我总是欢呼雀跃的。父亲看我喜欢,给我烤过整只的麻雀,炒过肥嘟嘟的蛐蛐,烧过木材里面剥出的木花……那些特有的味道,至今想起仍会回味良久。听邻居的奶奶说,别看你爸话少,心很柔的,年轻时,即使在地里干活时拾到一颗花生,也舍不得吃,装口袋里捎回来给你妈呢。如今想来,那些带着父亲体温的不起眼的零食,承载着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多少柔情啊。

    后来家里做豆腐,父母忙到半夜是常事。很多次从半夜惺松醒来,满屋的豆腐香气里,会看到父亲还在暗黄的灯光里添火,风葫芦呜呜地响着,炉火一亮一亮,冬天的夜很冷,父亲在蒸气缭绕的房间里用力晃着盛满豆汁的吊担,吱吱呀呀,吱吱呀呀,细细腻腻的豆浆便从吊担里哗啦啦地流进炉火上面大号的铁锅里,烧开了,再起到大缸里面,点豆乳,一下一下,轻声和母亲商量着火候,至豆乳凝结成块,再起到撑着豆腐单子的木板做的方格里,压上大个儿的石头,压豆腐。有时候看我醒来,父亲会从炉膛里掏出一块烤红薯,吹吹拍拍地送到我的手中。烤红薯很暖和,香气四溢,我双手握住,躲在暖暖的背窝里香甜地吃。

    13岁到离家二里的镇上读初中,家里饭菜的及时成了头等大事,但因为农活的忙碌,父母总是到暮色深沉才会归家,于是晚饭我就常在学校用馒头对付。每天晚自习结束后披着满身的星光归家,无论多晚,炉子上总热有我的饭菜。有时候父亲帮邻居干活了,人家端来饺子、卤面等好吃的饭菜,他从来不舍得吃,也放在炉子上热着,等我放学了吃。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我和同学们正在校园追逐嬉戏,有人叫:小军,有个老头儿找你!我回过头,看到父亲笑盈盈地站在那里,一脸不合时宜的神秘:妞儿,过来,看爸给你捎来了啥!同学们哄笑着跑开了,我尴尬地挪到他面前——阳光很烈,父亲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站在阳光里微微地喘息着,满脸细密的汗珠。身上的尘土还没有来得及拍去,腰里别着一把磨亮的锈钝的镰刀,双手沾满了青草汁——土气的父亲,怪不得别人叫他老头儿!我心里暗道。他沾满草汁的大手又伸向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嘿嘿的笑着:妞儿,我在割草时捡到了五毛钱,寻思着离学校不远,就给你买来了肉包子……背后有男同学嬉笑着说,呵呵,妞儿,吃包子……我真恨不得地上立即出现一条缝,脸憋得通红,推开父亲手中的胖胖的软软的肉包子,匆匆说了一句“我不饿,你快走吧”,就赶快低头跑开了。父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怔怔的愣了好一会儿。到他蹒跚离去,我的心里才稍稍轻松了些。

    此后,父亲再也没有去学校给我送过吃的。我竟然从心底略略舒了口气。后来听母亲说,那天父亲是一边放牛一边割草的,为给我送包子,把牛托付给同去的小张,可是小张玩扑克入了迷,牛吃了人家的庄稼也不知道,父亲归来后,牛已被庄稼的主人牵走了,谦卑的父亲好不容易打听到人家的住处,说了好多的道歉的话才讨回牛来。晚上回家后,也不多说话,颤颤地将肉包子放下,凝视了好久,才叹口气,唉,闺女大了……

    大了的我与父亲渐渐有了一层莫名的距离,我们的话少了,有了心事,也只是和母亲偷偷谈谈。有时候,会感到父亲远远地凝望我,若我目光不经意间迎上去,父亲便立刻做错事般的将眼睛移开了。每每这时,我的心,就生生的疼。父亲从怀中掏食物时脸上神秘的亲昵,与我甜甜的期待,也远远地消逝到记忆深处了。

    时光飘忽,数年过去,在与黄土地绿庄稼的耳鬓厮磨中,父亲的举手投足间都凝满了泥土的气息,脊背弯了,头发白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头儿”。而我,学业完成,参加了工作,真正的长大了。那时,我在乡中教书,做了班主任,便住在单位,很少回家吃饭。只有逢周末时,才会回去拿些米面青菜一类的。父亲的话仍然很少,但每次我返回前,他总默默地去菜地里挑些最好的青菜,择干净后帮我捆到自行车上。
那年冬日,雪下得很大,我周六加班,晚上到家,看到父亲在床上躺着,问母亲,母亲告诉我,前天晚上,你爸爸说你喜欢吃饺子,要我多包些,等你回来吃,可是很晚了,你还没回来,雪大,路滑,你爸担心,就跑到路上去接你,一路没见,就悄悄到学校,看到你的办公室灯亮着,知道你在加班,这才放了心。可是年纪大了,不经淋,这不,发烧了。听到这里,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不知道寒冷的冬夜里,年迈的父亲一个人是怎样冒着雪蹒跚地步行到学校的,又是怎样为了顾全我那点可怜的虚荣心,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前却又迟疑着离去的。望着父亲,我艰难地说,爸,雪下那么大,您既然去了,咋不吭声呢。父亲呵呵地笑了:你忙,怕耽误你的工作。我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去窖里拾些红薯。晚上咱蒸着吃。说着,父亲便起来了,不顾劝阻,拿起一个蛇皮口袋,蹒跚走向房后坡上的红薯窖。看着父亲远远的瘦弱的背影,溶进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我又是一阵心酸。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周末到家,都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原来,在父亲那里,最好吃的食物,总是要留给女儿的啊。

    如今,母亲去了。父亲一个人生活,饭菜总是简单得索然寡味。偶尔,也会带上父亲去饭店里吃些新鲜的饭菜,或是炒鸡,或是火锅,或是麻辣虾,或是简单的几个小菜。很高兴地吃完,他一定不会忘了问我一声:多少钱?我自然不会如实回答——对于父亲来说,那样的价钱吃一顿饭,不仅是奢侈,简直是浪费。所以父亲,还是喜欢我吃他做的饭。于是,每次去看望他,我总会很香甜地吃他做的饭菜,哪怕一点儿都不饿。看我吃的香,父亲便会很自豪自己的厨艺,笑容里满脸的沟壑写满慈爱,便会将自己碗中的饭菜再扒一些给我。我笑笑,端起碗来吃得一点不剩。因为我知道,父亲为女儿留的那口饭,永远,都是最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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