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塔文著

说禅(连载四)

发布日期:2014-08-30 作者: 陈钟谊(宁波)

禅诗18:居遁《迷梦》

  在梦那知梦是虚,觉来方觉梦中无。
  迷时恰是梦中事,悟后还同睡起夫。
  《西游记》里有一些天庭一日人界百日之类的故事,它们并非全是神话,实际上它们更像是寓言。它所蕴含的信息是:一个醒悟的人活在真实的时间量度中,而一个做梦却不自觉的人,他所感觉的时间量度或短或长。就像黄梁之梦中一生的起起伏伏都在短暂的梦中被经历一样,在同样的一段时间里,醒着和睡着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经历了明显不同的时间区隔和长度。在那些梦中,时光一年年地过去,梦中人思维老化、身体衰落,这一切是如此的鲜活和真实。但实际上,真正的物理时间也许只过了一小时。因此,由于缺乏现实参照物的帮助,你无法在梦中感知真实的时间量度,也无从得知事情的真伪属性,它们隐蔽得非常成功。甚至,有时候它还能演变成一个小群体的集体之梦,就像各类极端教派对自己所认为的“真实”奉若神灵一样。所以,形式上它是一个梦,但本质上它却是一座无法觉知和意识的隐性监狱,它的力量就在于人对它的盲知。但是,一旦你意识到这是梦、一旦你了悟到这是虚幻,这层头脑界面的迷雾就失去了力量。在那一瞬间,也即觉醒的那一刹那,自然而然地,整个梦就消失了,这场虚拟的心灵监禁也就终结了。同样地,具有类比意义的是:在禅的世界里,人人具足本性,他们所需要的也是理解、领悟和真实地意识到这一点,迷惘仅仅只是无知而已。
  禅认为,没有智性上的了解,单纯依靠外在作为上的机械努力是毫无意义的。只有你看到、明了,就像看见远处大山一样鲜活地看到自己的自私、虚伪和麻木不仁时,你才有改变自己的可能,因为那时的基点才是真正正确的。但是,当人审视自己的时候,总将希望中的自己拿来说事,而看别人时却一个劲地加以否定。人能不能像看眼前的景物一样看自己,没有任何扭曲,没有任何否定或肯定,没有任何评价和指责,如实地、一切按原样地看自己?这就是禅所说的“如是”和对人所提出的要求。禅者们知道,这种视线在开始的时候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因为直观自己的自私和残暴是艰难的。但是,在经历了举步维艰的开端之后,一切就有了改变的可能。
  悟就像醒一样,是从内心深处体悟到了真实,它不是靠知识上、口头上的自我重复“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就能挣脱。只有你真正看到了它是一个梦,你才能不再投资、不再投入、不再扎身进去。同时,毫无时间差地,你就醒了,你变得有能力辨别真实和虚妄。
  比如说,你能看到别人的恭维都是有目的的,他们或是为了取悦你而随口讲讲,或是为了调解尴尬的气氛而脱口而出。你看到了,切身体会到了,你就不会再去满足于别人目光中透露的羡慕,不再会去享受别人语言的热捧。不是因为心理学书上这么说,不是因为怕无法维系自身高度而摔下来,不是因为捧你的人你并不欣赏,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真实地看到了恭维这个行为的空洞:它毫无真实的内涵。在微妙的头脑变化中,恭维会变成你抬升自己的砝码,你会慢慢地依靠这些好听的话而活,你的自信和尊严将慢慢地依赖于它们。别人的话是非常廉价的,他可以瞬间说出一万句,但这个廉价的礼物却在成为无觉知时你的自尊的来源,你对自己的评价慢慢变成了“某个领导这么说我”,“今天某个大人物这么说我”,“在大伙眼中我是什么什么样的人”。麻木的你没有能力直接地看自己,你被这些话隔离了、放逐了,你只能通过别人提供的二手资料来理解自己。但现在,不是了,你有能力拒绝最初时的这些糖衣。
  一旦醒了,梦就结束了,你获得了原始而清新的视野并从各种认同中抽身而出。那一切,逐水而逝、随风而散。但是在梦中,“在梦那知梦是虚”,一切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它的迷雾甚至可以是永恒不散的,因为至少到了现在它仍活在无数梦中人的内心。

禅诗19:禅诗:牛头法融禅师《恰恰用心时》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
  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当我们尝试着探究笛子是如何演奏出音乐这个过程时,显而易见的一点是,笛子本身不存在引发音乐的驱动力,它只是将外在的气流转换为音色的工具而已。因此它在本质只是一种设计,只是单纯的帮助存在演绎出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讲,笛子的演奏是一种“无笛”的过程。同样,从过程性的步骤入手,禅宗认为,当你明确意识到要去观察自己、研究自己、分析自己时,到最后你会发现没有一个存在的实体可以真正称得上是“我”。即使你事先并不知道禅的各种理论,你也会达到那个阶段。那么人们也许会问,看到没有这个“我”,从而得出结论的又是谁呢?禅宗认为,它起先是“我”的一部分,随后就慢慢变成一个无法言说的部分。这就好比探究着一个问题却发现所有的答案都不切题、不准确时,求取答案的倾向会缓缓退潮,问题也随之渐渐隐去。这即是所谓的内在问题解决之法,因为从一开始关于“我”的答案就只能来源于问题的外部,它只是拖延和扩展了问题而已。实际上,这个过程也是冥想的整个过程。
  因此禅认为,自我探究是一种无我的探究,自我观察是一种没有固定方向的观察。它没有基点,不是射线性地追逐未知的旅程。它没有受力面,并非是“我”所驱动的目的性行为。所以,当我跳脱“我”的本体进行自我观察时,并不是“我”在观察。当我实现了无“我”的觉知时,这个觉知并不是“我”的行为。那么这是谁的观察、谁的行为呢?是所谓的智慧、心、道、本性、梵天的行为。
  禅师们总是说,关于“我”的所有信念、所有记忆、所有经验性的东西都只是“我”的内容,“我”即是“我”的内容。这些内容坚实地支撑起了“我”的内涵:面对他人的优越感,重要人物或领导对自己的评价,银行存款带给我的坚实感,永远认为自己是幸运儿的局外感等等。这些组成“我”的元素就是我,拥挤成“我”的空间就是我,“我”就是这些元素和空间。就像汽车就是组成汽车的所有零部件,树林就是所有树木的相加。从理智上理解这个现象非常简单,但真实的看到却是一件极其非凡的、极其困难的过程。因为,当一个人在看自己的时候,去看的欲望即是我所启动的一部分,它会带上潜在的偏见、迷信、希望、幻想和恐惧。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讲的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同时,禅宗始终认为“看”、“观照”或 “觉察”和“努力”是毫无关系的。你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体验到了就是体验到了。没看到,没摸到,没体验到,理智上的接近毫无价值,因为纯粹想象性的努力反而是障碍。
  同时,寻道就像追逐河面上漂流的浮萍,光以拍打水面作为着力是没有用的,因为那个力所掀起的波浪反而会让它摇摇晃晃地越漂越远。所以,带着侵略性和野心,那个道将会和你绝缘。相反,处于被动和耐性,细致地、不带前提地、清新而不设理论地观察自己,才有机会自然而然地看到道的实貌。在最极限的层面,努力只能去除负面性的尘埃,无法带来圆融智慧的开悟。但是,没有病症并不一定表示完全健康,没有悲哀也不一定表示幸福,疾病和悲哀这些负面性东西的离去最多只能为健康和幸福提供前提,腾出为后者到来的空间,而那个正面性东西的到来需要因缘具足和虚静无为。
  “曲谭名相劳”,一味在哲学思辨的途径里探讨禅是不适宜的,它会陷入不断绕圈的心智困境,因为语言就是距离,它所能做的永远只是谈论“关于”,“关于”禅、“关于”道,禅道的核心从未被触碰。
  “直说无繁重”,要取得心心相印的效果,必须毫无介质地直入心涧,那是一柄无时间差、无概念牵引、无理解性过程的离弦之箭。禅就是直指人心,每一个禅师都是无为的箭术家。
  牛头法融禅师的诗涵盖了禅最核心最难以叙说的秘密,他的方式虽是间接但演绎得很美,每一个读者都能深受启发。

禅诗20:《人之性命事》《古尊宿》卷21 法演禅师

  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
  欲得成此○,先须防于○。
  若是真○人,○○。
  “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从苏格拉底的那声召唤开始,历代诸圣始终在一件事上达成着共识:对人而言最重要的是认识自己,除此以外的所有花样都是添头。先知们寄托在这句话里的意义比这句话本身所能引发的烈焰更为炽热。因为只有清
晰地透视自己,彻底地领悟自己,人才能和非实体的自我产生距离,才能真正有机会超于世俗之上,也才能引流般地触发起一系列非凡技能和卓越心识。它是身而为人的第一使命和任务。
  在这首诗里,“○”就代表着自我认知,代表成道、成佛、见性、得道、成就、了悟实然这些境界上的彻底自我认知,这个认知超越由过去累叠而成的“我”和对“我”的各种解释。但是,正因为这个自我认知的非凡性,它实际上超越了“自我认知”这个词语本身的日常意义,它是一个非二分的一体化过程,不是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区隔和对立。所以,它没有匹配的合适名称,既有的各种称呼都无法涵盖它的完整意义,每个人为性的语言都内含着不可避免的二分性。因此,法演禅师创造性地选择用“○”来表示它,这暗示着它是一个代号,一个无法言说的指向标,这样的代号和指向标更能清晰地体现出被代号物纯净圆满、混然无缺、本真清澈和万物具足的特质。同时,“○”这个符号没有经历过被人的各种解释或理论大幅污染的过程。如果用“佛”、用“道”,用“本性”之类词语的话,一大堆过去的陈旧典籍就会扑面而来。它们在人们的内心里已有了过于强大的记忆关联,太多各种各样的私人理解和概念积累已经形成了现成力量。这个集体性的思维仓库实在过于沉重,过于混杂,一系列互相矛盾的观念和理解不断地喧嚣其间。
  “欲得成此○,先须防于○。”但是,如果你要成道,先须防止各种关于成道的理论、思维框架和概念群。它们肯定会如潮翻浪涌般地覆盖上来,这个过程即使能够为人预见却也无法完全遏止。你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它们会强势地在你潜意识里形成自己特定的思考模式并将你禁锢,就像大部分人的理解结构已被改造成习惯性偏见一样。一旦这些关于“○”的知识累积起来,形成了独立的力量,它们就不再受你掌控。相反,它们建构的思想体系和程序性框架会反过头来控制你,它们会把“认识自己”分为一个个看上去逻辑合理的步骤,并披上指导者的善良外衣来挟持你。你会摒弃不属于“我”所认同的成道模式并亦步亦趋地走上“我”所臆想和自造的成道路径。
  同时,也要注意不要过多地在理论上谈论它,因为人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毛病:谈论一件事的同时就感觉自己已经在实践它,靠近它,甚至掌握它。这种错觉会因为侃侃而谈而自然产生,因为你对它拥有那么多可说的。这样的话,不仅是受众,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熟于此道的自己会对真实的道一无所知。
  “若是真○人,○○。”一个真正追求禅悟的人,他对一切保持敞开。他从一开始就保持着超然心态,不留恋结论。他不可以依靠过去既有的一切来发现当下。他无间歇地提醒自己:关于“○”的知识只是知识,他可以参考但绝不能依赖。实际上,一旦他放弃了依赖系统性知识的念头,关于“○”的知识才能真正发挥出最大作用。放弃对梯子的执着,他才能毫不眷恋地登上并超越,他不会频频回头顾盼并执着在梯子所处的境界。放弃对载其过河之船的依赖,他才能登岸后继续保持前进而不是依偎在泊船的岸边。当然,梯子和船的目的也只有在发挥其最大效用并被感激地舍弃后才能达到。有理性的人都能意识到它们只是工具,只是帮助,绝不可能是归宿和终点。所以,只有放弃依赖知识的念头,人才能变得纯真,他才会以如实和不设预想的眼睛观察一切,以完全不受过去控制和束缚的心灵审视这个世界和自己。一个真正终结过去的人,也同时终结了各种关于“终结过去”的相关论述。
  在各种禅道先圣的遗著中有无数言论曾经涉及到这点,老子干脆说:“道可道,非常道。”很多禅师也说:“不能说破”或“不落草”。“说”是人为性的一种努力和尝试,他们是为了让你理解这个无为的宇宙奥秘而有为的。但你不能依靠这个有为的人为积累来追求无为,你必须要批判性地接受老师所给出的各种指导,即使这位老师是无比尊贵和非凡的先知(这句话本身也要批判性的接受,也需要被“○”,因为它也是关于成道的知识,即“○”)。
  所以,身为一名真正的禅门中人,一位顶天立地、胸怀梦想的不凡男儿,他要主动拒绝内在集邮性的累积习惯,要看到那些关于禅的权威、逻辑框架以及概念群都是微妙的双刃剑。思想必须被合理和适度地使用,因为它的各种控制手段都是在不可视的区域里运作的。同时,面对“思想必须被合理和适度地使用”也要保持必要的距离。因为,只有“○”“○”袅雦趉藥膓胣鶈黦蒚룤ꪕ铧뮭럥㤲5ArticleID  ChannelID  ClassID Title,真正地“○”“○”,彻底地“○”“○”,才是一个配得上禅者身份和称号的真“○”人。否则,他就辜负了宗门教旨,他不可以自称为禅者,他和禅毫无关系。

禅诗21:布袋和尚《弥勒真弥勒》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
  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
  从一开始,真实就是极为清晰的,但是人们的识别力却始终无法与其匹配,困惑只被单边性地留在了人这边。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道的存在真实确定、不容置疑,眼前所有的这一切不就是大道的本质所演绎的不同形式吗?不就是大道客观存在的间接证明吗?所有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存在物都是道的分身。
  “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虽然道的语言和“暗示”是永恒公开的,但对于感知它的人而言,那确实是无限神秘的。因为他们被头脑里的无数念头、思维和既有观念误导了,迷失在这些内视屏风的微妙障碍里。他们一手掩盖了自己的路,引发着“白云遮谷口,飞鸟尽迷踪”的认知困境。所以,宇宙没有问题,大道没有问题,只有人在心智的应用上出现了问题。否则,“青青竹翠,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存在的广阔因为人的出现而无奈地锁上了密码。在这过程中,解铃和系铃的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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