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塔文著

小议中国出现“水陆法会”仪轨的时间(下)

发布日期:2014-11-30 作者: 张雪松

(接上期)
  牧田谛亮综合《宋高僧传·道英传》分析甚详,“在《宋高僧传》本文中,只是看到普济的形态,丝毫没有涉及水陆法会本身。”1但仅就杨锷所记道英传说来看,似乎“普济的形态”也不明显,道英是受人之请,受惠之人甚至还要酬谢道英,而且“水陆大斋”,“若非吾师,无能兴设”。在这个传说中,与水陆法会起源稍微有些关系的,就在于梁武帝之后水陆法会仪文不传,道英是通过“吴僧义济”得到它的。“义济”恐无其人,其名或许有些普度之义,关键在于其“吴僧”身份,好与南朝梁武帝挂上勾,吴地僧人才有保存佚文的可能。甚至在故事结尾,连“义济”这个名字都懒得再提,只说:“遂与吴僧,常设此斋。”2
  道英传说,通过“吴僧”与广义的水陆挂上了些关系,但实与严格意义上的水陆无涉。正如周叔迦先生指出的:“水陆仪轨中的文辞完全依据天台的理论撰述的。其中所有密咒出于神龙三年(707)菩提流志译《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这不仅是梁武帝所不能见,也是咸亨中神英所不能知的。现在通行的水陆法会分内坛、外坛。内坛依照仪文行事,外坛修《梁皇忏》及诵诸经。所谓梁皇亲撰仪文及神英常设此斋,可能只是指《慈悲道场忏法》而言,至于水陆仪文则是后人所增附的。”3但这里还有一处疑问,既然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水陆仪文是明清人增附过的,那么水陆法会出现之初是否就是用的密教咒语呢?
  宗赜《水陆缘起》一处注文十分重要,提供了有益的线索。“杨锷云:梁武斋仪相应者,则有《华严经》、《宝积经》、《涅槃经》、《大明神咒经》、《大圆觉经》、《十轮经》、《佛顶经》、《面然经》、《施甘露水经》、《苏悉地经》。”
  这段注文,当是杨锷《水陆仪》的佚文。宋蜀人杨锷《水陆仪》是现在所知,确实存在过的、最早的水陆仪文。《宋史》艺文四,录“杨谔《水陆仪》二卷”,宋代教内文献,如《施食统纪》、《佛祖统纪》都做杨锷《水陆仪》三卷。《宋史》仓促成书于元末,故当以宋代教内文献为准,但《宋史》的记录,更能让我们确信杨锷《水陆仪》确实存在过,而且该书元末尚存。
  杨锷提到的,制定水陆仪文所依据的经典,除《涅槃经》外,大都译自唐代。日本传唐跋驮木阿译《施饿鬼甘露味大陀罗尼经》,或为《施甘露水经》。菩提流志译《大宝积经》。唐佛陀多罗译《大圆觉经》。唐实叉难陀(652—710)译《佛说救面然饿鬼陀罗巴神咒经》,重译《华严经》。唐善无畏译《苏悉地经》。《佛说大方广十轮经》(八卷),出《北凉录》失译,《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十卷),唐玄奘译。唐不空(705年—774年)译《佛说救拔焰口饿鬼陀罗尼经》、《一字奇特佛顶经》。唯《大明神咒经》一卷,武则天时《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卷12列为大乘阙本,但唐人已知此经无疑,且与之名称类似的经卷很多,难详确指。
  上述经典,最晚译出译者是不空。汤用彤云:“释不空本名不空金刚,幼随叔至中国,年十五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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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佛教与历史文化》,第350页。
2南宋志磐《佛祖统纪》卷三十三也记录此事,结尾说“自是英公常设此斋,流行天下”,李小荣将该句中的“英公”(道英禅师)理解为在永徽年间(650-655年)助成阿地瞿多之陀罗尼坛会的那个英公李(唐代开过元勋李世勋),恐误。见李小荣《敦煌密教文献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270-271页。
3《周叔迦佛学论著集》下集,中华书局,1991年,第638页。
4《隋唐佛教史稿》,第69页。

 

刚智。师死后,奉遗命返印度,求得密藏经论五百余部,于天宝五年(746年)赍归。玄宗、肃宗深事优礼,至代宗朝而尤厚。所译密典凡七十七部,一百二十余卷,并敕收入大藏经,于是密典充斥天下矣。”4
  严格意义上的水陆出现,其理论上的准备必然是在“密典充斥天下”之后。不空生平已跨安史之乱,从安史之乱到五代十国,社会动荡,战乱频繁,对普度法会也有社会需要。故此言之,狭义的水陆法会出现的上限,必在安史之乱以后,理论和社会需要两方面的条件充足。
  一般认为,唐代以后,密教在中土即失传,但实际上密宗在宋代颇为盛行。特别是至今四川地区还保存有大量的石刻等宋代密教遗迹5,陈明光先生在《世界宗教研究》1985 年第2 期发表《宋刻〈唐柳本尊传碑〉校补》,在国内密教研究中引起很大反响,也推动了国际学术界对民间宗教的研究,如太史文(Stephen Teiser)的《地方式和经典式》6 。虽然学术界对柳本尊的问题还存在一些争论,但根据《唐柳本尊传碑》大体上我们可以确定,柳本尊是晚唐五代时人,以极端的苦修(如剜眼割肉等等)闻名,得到了五代以来皇帝的推崇。柳本尊被后人尊为密教瑜伽宗的六祖(“龙智传金刚智,智传不空,不空传嵩岳一行禅师,称瑜伽宗。”)。柳本尊这个教派在南宋时还很盛行。7
  宋刻《唐柳本尊传碑》的作者是著有《僧史》的释祖觉禅师,碑文虽难免有后人附会成分,但许多内容还是相对可信的。特别是碑文中大量描写柳本尊极端自残的行为,应是唐代密教的遗风(唐代迎佛骨时大量自残行为的出现,是我们已经熟知的),此后政府已经禁绝,柳本尊的这些事迹应不是宋人的编造。
  由此可见,唐末五代至北宋,四川地区流行着一个密教派别,尽管混同了许多中国宗教因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现存四川大足北山石窟、石篆山、妙高山石窟都有水陆法会石刻遗迹。水陆流行地区与柳本尊教派的流行地区的地域上的重叠,也暗示了水陆法会的起源与密教的密切关系。
  另外,四川现存许多水陆石刻年代,要比牧田氏所认为的中国水陆大斋的最早可考据的文本记录“宋熙宁四年”(1071年)要早得多,如大足北山253窟“咸平四年(1001)二月八日水陆斋表庆赞讫”。水陆在四川流行应该比水陆见诸石刻更早一些,苏轼所言“唯我蜀人,颇存古法”(《水陆法像赞(并序)》)应非虚言。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北宋中叶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卷二“纪艺上(唐会昌元年后尽五代,凡一百一十六人)唐末二十七人”中记有“张南本,不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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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隋唐佛教史稿》,第69页。
2丁明夷<公元七至十二世纪的四川密教遗迹>,见《佛教物质文化:寺院财富与世俗供养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年,第402-425页。
3见《佛教物质文化》,特别是229页以后的论述。
4可参考王家祐<柳本尊与密教>,《宗教学研究》,2001(02);陈明光<《宋刻〈唐柳本尊传碑〉校补》文中“天福”纪年的考察与辨正>,《世界宗教研究》,2004(04)。

 

许人,工画佛道鬼神,兼精画火。尝于成都金华寺大殿画八明王。时有一僧,游礼至寺,整衣升殿,骤睹炎炎之势,惊怛几仆。……又尝画宝历寺水陆功德,曲尽其妙。后来为人模写,窃换真迹,鬻与荆湖商贾。今所存者多是伪本。”又“五代九十一人”中有“杜弘义,蜀郡晋平人,工画佛道(校汲本作“像”)高僧。成都宝历寺有《文殊》、《普贤》并《水陆功德》。”
  张南本“不知何许人”,但曾在“成都金华寺”作画,宝历寺也在成都。《图画见闻志》卷二还提到张南本的两个徒弟也都是四川人。“麻居礼,蜀人,师张南本。光化、天复间,声迹甚高。资、简、邛、蜀,甚有其笔。”“石恪,蜀人,……始师张南本,后笔墨纵逸,不专规矩。蜀平,至阙下,尝被旨画相国寺壁。”故此可以确定张南本主要活动地区在四川。麻居礼在光化(898—901)、天复(901—904)年间已经成名,其老师张南本生活年代应该比其略早,大约在九世纪后半叶;石恪早年“始师张南本”,后唐平蜀在同光(923—926)末年,石恪能遇此事,在年代上也相合。也就是说,根据《图画见闻志》的记载,生活在九世纪下半叶的蜀地著名画家张南本,已经在成都宝历寺画“水陆功德”。
  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妙格中品十人》(成书于景德初年)对此有更为详细的记载:“张南本者,不知何许人也。中和年寓止蜀城,攻画佛像人物、龙王神鬼。……今圣寿寺中门宾头卢变相、东廊下灵山佛会、大圣慈寺华严阁下东畔大悲变相、竹溪院六祖、兴善院大悲菩萨、八明王、孔雀王变相,并南本笔。相传南本于金华寺大殿画明王八躯,才毕,有一老僧入寺,蹶仆于门下,初不知是画,但见大殿遭火所焚。……僖宗驾回之后,府主陈太师于宝历寺置水陆院,请南本画:天神地祗、三官五帝、雷公电母、岳渎神仙、自古帝王、蜀中诸庙,一百二十余帧,千怪万异,神鬼龙兽,魍魉魑魅,错杂其间,时称大手笔也。至孟蜀时,被人模塌,窃换真本,鬻与荆湖人去。今所存,伪本耳。(伪本淳化年遭贼搓劫,已皆散失)”
  僖宗(873—888年在位)因黄巢起义,避入四川,光启元年(885)正月自川中启程,三月重返长安。府主陈太师是川西节度使陈敬瑄(?~公元893),陈敬瑄就是大名鼎鼎的田令孜之兄,僖宗呼为田令孜“阿父”,权倾朝野;陈敬瑄也是四川霸主,后来陈氏兄弟被王建所灭。大顺二年(891),王建攻入成都,囚令孜、敬瑄,2年后杀之。
  现在一般认为最早提到“水陆”之名是北宋遵式,“今吴越诸寺,多置别院,有题榜水陆者,所以取诸仙致食于流水,鬼致食于净地之谓也(世言施水陆无主孤魂者,理出诱俗,言不涉教)”(《施食正名》)。但根据《图画见闻志》和《益州名画录》的记录,陈敬瑄在成都宝历寺置水陆院的时间,应在885年或后数年内(但肯定在891年之前),比遵式所说的“今吴越诸寺,多置别院,有题榜水陆者”要早得多。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图画见闻志》记载张南本“尝于成都金华寺大殿画八明王”,明王是密教中的重要信仰对象,我们前述杨锷所提及的诸经,直接论述明王的就有《佛顶经》和《苏悉地经》。《益州名画录》记载张南本所画的大悲变相、八明王、孔雀王变相,也多与密教有关。而张南本所画水陆功德,“天神地祗、三官五帝、雷公电母、岳渎神仙、自古帝王、蜀中诸庙,一百二十余帧,千怪万异,神鬼龙兽,魍魉魑魅,错杂其间”,可见四川当时水陆,已经融入中国传统宗教信仰因素,而且从神仙帝王到畜类恶鬼无所不包,已经具备了普祭性质,“一百二十余帧”可见其规模已经很大。从“僖宗驾回之后,府主陈太师于宝历寺置水陆院”,我们可以推测,陈敬瑄在宝历寺置水陆院的目的是庆祝皇帝还朝,平复黄巢叛乱,祭祀死难亡灵。从其功德主川西节度使陈敬瑄的身份和仪式活动的目的,都可想象仪式绝不可能太简陋。
  综上所述,严格意义上的水陆法会,应该是在密教流行之后,同中国本土宗教因素相结合,至迟在9世纪下半叶已经在四川地区开始流行的。

三、余论

  广义的水陆法会,可以理解为规模大、历时长,对世间一切活着的生物、死去的鬼魂、诸天神佛的祭祀供养;这种佛教仪式强调普度性,同时重点在于向饿鬼施食,减轻它们的痛苦。从本质上说,水陆法会是佛教对中国传统丧葬和祭祀活动的改造。按照这种定义,梁武帝的“六道慈忏”和唐代的“冥道无遮大斋”都可以算做水陆法会,虽然当时并没有用“水陆”这个名称。而后世带有兼祭孤魂野鬼的大型的民间丧葬和祭祀仪式,即便并不符合正规的水陆仪文要求,实际上也是可以纳入到水陆系统中来看待的。可以说佛教的水陆法会仪式,既是对中国传统祭祀仪式的改造,也是在宗教实践、宗教仪式方面上,与以儒家文化为首的中国固有传统的交融。
  严格意义的水陆法会,主要是以密教为核心的,融合佛教各宗派、乃至儒、道二教和民间信仰,持续七天七夜的大型法事活动。这里所谓的“严格意义”,实际上是以历代高僧编订的《水陆仪文》为标准。但我们今天看来,这种“标准”也是相对即正统的《仪文》被不断地修订;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正统的水陆法会之外,还存在着许多种“不规范”的水陆法事活动,这种规范与不规范的区分,多少有些成王败寇的意思。一种做水陆的方式得到高袅雦趉藥膓胣鶈黦蒚룤ꪕ铧뮭럥㤲5ArticleID  ChannelID  ClassID Title ÿTitleIntact ÿSubheading ÿAuthor僧大德认可,写入文本,成为定则,便是“标准”的;而另一种做水陆的方式没有取得宗教上层人士认可,就被排除在“标准”之外,但它可能依旧在民间盛行。
  晚唐五代,四川地区流行柳本尊的“瑜伽宗”,蜀地与密教密切关联的水陆法会,后被杨锷《水陆仪》记录,逐渐到宋代高僧认可,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水陆法会。但严格说来,宋元水陆法会的仪文从没有完全统一。明末云栖袾宏在重订水陆仪文,将他所信仰的净土思想,定为水陆法会的最终归宿;同时袾宏否定了当时许多种已经在社会上流行的水陆法会形式。此后,中国的水陆法会仪式才逐渐统一于袾宏制定的仪文,尽管清代、民国时还有几次小的修订。

  但实际上,民间佛教中还流行着许多类似的佛教仪式,不过它们都被正统佛教排除在严格意义上的水陆法会之外。比如至今还流行在广东、福建等地的“香花佛事”,其源头可以上溯到明代“牧原和尚”(何南凤)及其身后教派(横山堂),但因为没有被主流佛教认可8,其七天七夜的祭祀施食佛事,只能存在于香花和尚的佛事活动中,而不为主流佛教接受。
  在实际宗教生活中,水陆法会从一开始就很难用一个标准划一,“今吴越诸寺,多置别院,有题榜水陆者……有题斛食者……有题冥道者”。(《施食正名》)水陆法会的地域性是很强的,近年来颇为人们关注的明清时期河西水陆画,又是明显一例。笔者以为,研究“严格意义”上的水陆法会固然重要,同时学者的眼光应该更加开阔一些,这样我们才能对水陆法会有更全面和深入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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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香花佛事中许多娱乐性质的内容,应该就属于袾宏所谓“增以闲文,杂以冗举,反于紧要处疏略”(《竹窗随笔·水陆仪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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