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净土

【按】明代文坛“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宗道(字伯修，号香光居士)、袁宏道(字中郎，号石头道人或石头居士)、袁中道(字小修，号上生居士)三兄弟系湖北公安县人，既为文坛巨匠，又是著名佛学家。三人皆以文章称名，主张抒写性灵，开一代文风；又虔信佛法，早年皆喜好禅宗，后并归心净土。如宏道曾学禅于李贽，悟解通达锐利，词辩无碍。后自我检讨说：“此是空谈，并非实际境界！”于是回心净土法门，早晚礼拜课诵不辍；并广采经教，作《西方合论》，发挥净土要旨、圆融性相之教、契入不二法门，由兄宗道作序、弟中道参定。此论一出，备受佛门耆宿赞誉，被净土宗九祖蕅益大师收入其所编《净土十要》卷十中，成为净宗人士所必读者。大师《评点<西方合论>序》云：“传闻‘三袁’是宋‘三苏’(苏洵、苏轼、苏辙)后身。噫！中郎果是东坡，佛法乃大进矣。”又于《合论》后附录了中道所撰《纪梦》一文，并加以评点。该文所记梦境，实为作者禅坐时入定所经历，系已往生至净土的宏道以神力所摄持，使其弟神游西方莲邦，晤面聆其教谕，坚定往生信念，并传语告谕世间同修者往生西方之关键，于修行大有裨益，故不可视作平常梦境，非同虚妄幻觉！因《净土十要》所载《纪梦》选自中道《珂雪斋外集》，字句略有精简删改，今对选文加以标点以方便阅读，后参照原文作白话大意翻译，以飨读者。

纪梦

　　万历甲寅十月十五日，课毕趺坐，形神静爽。忽瞑去，如得定。俄魂出屋上，月正明；不觉飘然轻举，疾如飞鸟。云中二童子驶呼予曰：“逐我来。”盖西行也。下视山泽平畴、城邑村落，若垤土杯水、蜂衙蚁穴。少坠，秽不可闻；极力上振，乃否。
　　俄二童子下至地，曰：“住。”予随下。见坦道如绳，平如掌；视其地，非沙石，光耀滑腻。逐路有渠，文石为砌，宽十余丈许。中五色莲，芬香非常。渠上树枝叶晃耀，好鸟和鸣。间有金桥界渠，栏楯交罗。树内楼阁，整丽无比。楼中人清美妍好，宛若仙，皆睨予笑。
　　童子行，予追不及，大呼曰：“可于金桥少待。”童子如言，始及之。共倚桥上宝栏少息。予揖问：“卿何人？此何处？幸为我言。”曰：“予灵和先生侍者也。先生与卿有所晤言。”予曰：“先生何人？”曰：“即令兄中郎先生。相见自为卿言，可疾往。”
　　复取道至一处。树千余株，叶翠羽，花金瓣。树下池水汩汩，池上白玉扉。一童先入，一童导过楼阁二十余重，金色晃耀，灵华异草拂檐楹。至一楼下，一人下迎——神似中郎，而颜如玉，衣若云霞，长丈余——见而喜曰：“弟至矣！”携上楼，设拜。有四五天人来共坐。
　　中郎曰：“此西方边地也。信解未成、戒宝未全者，多生此。亦名懈慢国。上方有化佛楼台，前有大池，可百由旬；中有妙莲，众生托体，满则散处楼台，与有缘净友相聚。以无淫声美色，胜解易成，不久进为净土中人。”予私念，如此尚是边地耶？问：“兄生何处？”中郎曰：“我净愿虽深，情染未除，初生此少时，今居净域矣。终以乘急戒缓，仅地居，不得与大士升虚空宝阁，尚需进修耳！幸宿生智慧猛利，又曾作《西方论》，赞叹如来不可思议度生之力，感得飞行自在，游诸刹土，诸佛说法，皆得往听，此实为胜！”
　　拉予行，冉冉上升，倏忽千万里。至一处，随中郎下。无日月，无昼夜，光耀无障蔽，皆以琉璃为地，内外映彻；以黄金绳杂厕间错，界以七宝，分剂分明。树皆旃檀吉祥，行行相值，茎茎相望，数万千重；一一叶出众妙华，作异宝色。下为宝池，波扬无量自然妙声；其底沙，纯以金刚；池中众宝莲，叶五色光。池上隐隐危楼回带，阁道傍出，栋宇相承，窗闼交映，阶墀轩楹，种种满足；皆有无量乐器，演诸法音——大小《弥陀经》所载，十不得其秒忽耳。仰而睇之，空中楼阁，皆如云气。中郎曰：“汝所见，净土地行众生光景也。过此为法身大士住处，甚美妙，千倍万倍于此，神通亦百倍千倍于此。吾以慧力游其间，不得住也。过此为十地、等觉所居，吾亦不得而知。过此为妙觉所居，唯佛与佛乃能知之。”
　　语罢，复至一处。无墙垣，有栏楯，院宇光耀非常，不知何物为之，觉黄金白玉皆如土色。共坐于一楼下少谈。中郎曰：“吾不图乐之至此极也。使吾生时严持戒律，尚不止此。大都乘戒俱急，生品最高；次戒急，生最稳；若有乘无戒，多为业力所牵，流入八部鬼神众去。予亲见同人矣。弟般若气分颇深，戒定力甚少。夫悟理不能生戒定，亦狂慧也。归五浊，趁强健，实悟实修兼净愿，勤行方便，怜悯一切，不久自有良晤。一入他途，可怖可畏！如不能持戒，有龙树‘六斋法’现存，遵而行之。杀戒尤急！寄语同学：未有日启鸾刀、口贪滋味，而能生清泰者也！虽说法如云如雨，何益于事！我与汝空王劫时，世为兄弟；乃至六道，莫不皆然。幸我已得善地，恐汝堕落，方便神力，摄汝至此。净秽相隔，不得久留。”

　　予更问伯修诸人生处。曰：“生处皆佳，汝后自知。”忽凌空而逝。
　　予起步池上，如堕，一骇而醒，通身汗下！时残灯在篝，明月照窗，更四漏矣。

【白话大意】

　　万历四十二年（1614）甲寅十月十五日晚，我课诵完毕，跏趺静坐，形神感觉寂静清爽。忽然间如入定，心神飞出屋子，只见圆月当空普照，光明莹洁！不觉间飘然上升，快捷如飞鸟一般。只见云中有二位长相极其清美的童子招呼道：“请随我们来！”引导着我向西飞行。向下看山川平原、城邑村落等，如同土堆杯水、蜂房蚁穴般渺小，而且飞行高度下降一些，就感到浊臭腥秽之气扑鼻难闻，极力向上飞高就清爽一些。
　　不久下降到一处，二童子说：“停！”我随着停下来。只见此地正直如绳、平坦如掌，地面非沙石，光耀明净、细滑柔润。路旁伴有水渠，宽十余丈，华美文石为阶砌。水中有五色的莲花，香气芬芳异常。渠边有树，枝叶舒缓晃耀，树上有好鸟和鸣。有金色桥梁跨过水渠，七宝栏楯交罗排列。树林间有极其整齐美丽的朱楼画阁，楼中人个个清美妍好，宛若仙人，都看着我微笑。
　　二童子在前面快走，我追不上，就大呼道：“请在金桥上稍待一会！”童子听话停下，我才追上，一起倚靠着宝栏稍作休息。我向童子作揖问道：“此是何地？二位是何人？请为在下言明！”童子说：“我们是灵和先生的侍者。先生想见您，有话要跟您说。”我问：“灵和先生是谁？”童子说：“就是令兄中郎先生啊！他已经往生到此西方净域，现称此名。见了面他会告诉您详情。我们赶紧去吧。”
　　沿着步道来到一个地方。此地有树千余棵，树叶如翠绿羽毛，花为金瓣。树下有池，池水汩汩有声，池上有一白玉门户。其中一位童子先进门，大概前去通报。另一位童子随后引领我入门，经过二十几重楼阁，一路景致美妙，金色晃耀，到处是灵花异草，令人目不暇接！最后来到一座楼阁下，见一人下楼来迎接——其神态像二兄中郎，容貌如美玉，衣服似云霞，身长有一丈余——见到我后，欢喜地说：“贤弟到了！”拉着我的手上楼，互相致礼毕落座，并有四五位天人来陪同共坐。
　　中郎介绍说：“此处是西方极乐世界的边地。凡是信解尚未成就、持戒尚不完全的，大多生于此地。又称为懈慢国。上方有化佛的楼台，前面有大莲池，广阔有100由旬(一由旬约40～80里)，其中有殊妙的莲花，是有缘众生的托生之处。托生时间足满后，就散居在各个楼台，与有缘的清净莲友相聚论道。因为此地没有淫声美色的惑乱，胜解容易成就，不久就能进升为净土中人了。”我暗自心想，如此美妙的地方，竟然才是西方边地？！于是问道：“不知兄长生在何处？”中郎说：“我往生净土的愿力虽然深厚，但因情执染着的习气未除，刚开始生于此地一小段时间！现今已经居住在净土了。但终因以前偏重教理研究、忽视持戒修行，所以只能在地面居住，不能同大菩萨一样飞升于虚空楼阁，仍需要进一步修行。所幸我宿世生来智慧猛利，又曾作《西方合论》，赞叹如来不可思议度化众生之力，感得飞行自在的果报，可以游行于十方诸佛刹土，十方诸佛说法，我皆可前往聆听。这实在是殊胜难得、一般众生所达不到的福报境界啊！”
　　随后，中郎牵着我的手向上飞升，刹那间飞越了千万里，到了一地落下。此地虽无日月及昼夜变化，但光明照耀，无所障碍；以琉璃为地，内外映彻透明；以黄金绳分区、七宝为界，整齐分明；无数宝树散发着栴檀吉祥的妙香，茎茎相望，百千万行，树叶间开满众多殊妙花卉，皆是珍奇宝色。下方为众宝莲池，水波激扬着自然微妙的音声，池底为金刚宝沙；池中遍开宝莲花，花叶皆散发出五色的光明。莲池上远处隐约有高楼宫殿，廊阁互联通达，栋宇层叠相承，窗门交相互映，阶墀轩楹齐全，极尽华丽庄严！而且好像到处都有无量的乐器，演奏着种种的悦耳法音。此地景观之美妙殊胜，《无量寿经》与《阿弥陀经》所载与之相比，不到十分之一！再向上看，有许多美妙楼阁如云气般浮现在空中，更显华美壮丽！
　　中郎介绍道：“你现在所看到的，是极乐净土中地行众生的依报世界。经过此地之后，则是法身大士居住的地方，其境界更为美妙，胜过此地千万倍，其神通变化也是千万倍于此地众生！我以慧力的缘故，得以游行于其间，但是不能居住于彼地。再经过彼地，则是十地、等觉菩萨所居住，其境界我就不得而知了。再经过彼地，则是妙觉（如来）所居住的地方，只有佛与佛才能究竟了知，等觉以下的圣者都无法测度其境界。”
　　说完，中郎又领我来到一处。此地没有墙垣，只有栏楯，院宇光明耀眼，不知何物所成，只觉得世间黄金、白玉与之相比皆成土色！我们在一楼下座谈叙话。

　　中郎说：“我也没有想到极乐世界美妙快乐到这种程度！假使我生前能够严持戒律，达到的境界应该不止于此。大体上来说，在教理和戒律两方面都精进严谨的人，往生的品位最高。其次是持戒严谨的人，往生最稳当。如果是只懂教理而忽视持戒的人，大多为业力所牵，流入八部鬼神众去了——这种境况我见到的不少，同修同学中就有好几位。贤弟的般若气分颇深，但是戒力定力甚少，千万要谨慎！如果只是体悟教理而不能生起戒德、禅定，那是狂慧，于生死大事无益也！你回到娑婆五浊恶世后，趁着此色身还强健，要实修实悟，兼持往生净土的誓愿，勤行种种方便善巧，怜悯一切众生，不久我们自会再相见的。如果一不小心误入歧途，则解脱无期，可怖可畏！如果不能全面持戒，有龙树菩萨制定的‘六斋法’仍在，可以遵而行之。戒律之中，杀戒尤其重要，千万不可毁犯！希望你寄语其他同学：从来没有每天动刀杀生、口中贪食众生血肉滋味的人，能够往生此极乐国土的！纵使他能说法如云如雨，又何益于事呢？我和你自空王劫时，生生世世为兄弟，乃至后来在六道轮回中也是如此。所幸我今日得生善地，恐怕你会堕落，因此以方便神力，将你摄受至此地。但是净土与秽土相隔，你不得久留于此。”
　　当时因长兄伯修等人也已命终，我便借机问其投生之处。中郎说：“他们所生的地方都很好，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说完后，忽凌空而去，转眼不见。
　　我在池边刚一迈步，忽如坠落一般，惊骇之间就醒转过来。只见笼中残灯未灭，明月照窗，已经四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