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塔文著

麦当劳的礼物

发布日期:2017-02-22 作者: 叶倾城

大一耶诞节前的那个周末,我回了家,喝着妈特地给我煨的排骨汤,我心里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向妈要这笔钱呢?

爸去得早,和妈相依为命的日子,仿佛失窠的燕,风雨总来得格外急骤。自小我便看熟了妈的操劳,从不曾向她要过额外的花费。可是,这次是不同的,因为朱樱。

喜欢上朱樱是很自然的事。大学的第一次秋游,我们恰好走在一起,那天微雨纤长如丝,我替她擎着伞。山路曲折湿滑,她一路曳着素白裙裾走得艰难,我鼓足勇气伸出手去,良久,她才怯怯地握住。此时四周桂深似海,每一滴雨都芳香沁人,而她的掌心清凉柔软。

常常地,与朱樱徘徊在小径上,不知不觉,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她惯常半低着头,然而双颊酡红。室友们为我出谋划策,建议我趁热打铁,给朱樱一个浪漫的耶诞夜。中式餐厅嘈杂,气氛差;情调好的地方我又消费不起,最后选定了麦当劳。再见朱樱,一句简单的话在我心头翻云转浪,终于按捺不住,喷薄而出!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半晌迅速看我一眼,轻轻点一点头。瞬间仿佛石破天惊,冰冷的冬日天空乍然开放大朵的红花!

可是该怎么向妈开口呢?最近这几年,妈的厂子效益一直不好,我还记得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为了筹备学费,妈的鬓边急速地漫上星星白花。然而我记起当我开口时,朱樱眼中那一刹的惊喜,流转如春潮暴涨,仿佛春日提前来到,她又是怎样地在憧憬着一份麦当劳的礼物……

滚烫的汤梗在我喉间,我反复思量着,室内满满地,全是我喝汤的声音。妈坐我对面,静静看我,忽然说:“前两天,厂里开了会,说要下岗一批人。”

我猛抬头,嘴里的排骨“当”一声直坠进碗里,油汤四溅!我恍若未觉,失声道:“妈,你下岗了?”

我霍然站起,惊恐地盯着妈的脸。妈一愣,然后就笑了,笑容里是无限的疼惜与爱怜!“看你吓的。我说要下岗一批人,又不是说我,妈干得好好的呢。”她端过我的碗,“我再给你盛一碗汤来。”她瘦削的手背上青筋略略暴起。

我至此才松了一口气。想,妈现在心情应该不错,咬咬嘴唇一口气说出来:“妈,下学期要金工实习,学校要交二百块钱材料费。”我也没想到自己的谎可以撒得这么圆满,脸不红心不跳。

妈“啊——”了一声,有明显的失望神色,“又要交钱……”我不敢看妈的眼睛,低声说:“要不然,我跟老师说……”妈已经转过身,拉开了抽屉,“我给你两张一百的,路上好拿。”

妈找了半天,也只找出一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其余的都是十块钱的。她把每一张钱的纸角都压平,仔细地数了好几遍,才关上抽屉,把钱理好,折了四折,叠成一个小方块,递给我。

我心中狂喜,却装着若无其事,接过来漫不经心地往裤袋里一塞。妈瞪我一眼,“你这孩子,钱怎么能这么放。”又给我拿出来,小心塞进我书包的夹层里,把双层拉链锁好,送我出门的时候还反复地叮咛:“车上小心,现在小偷多。”我“嗯嗯”地答应着,却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飞奔着,越跑越急,要即刻到朱樱的身边。

耶诞节的黄昏,下了雪,将节日的气息衬得更加繁华鲜明。麦当劳里人山人海,我们等了好久,才有一桌人起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抢到座位。朱樱伸手招呼:“小姐,清一下台子。”

一位女服务员疾步走过来,远远地,只见她略显单薄的身影,走路时上身稍稍地前倾,竟是十分熟悉。她走到我们面前,我在顷刻间呆住了:妈!

怎么会是妈?她现在,她现在应该在上班呀。陡然地,我记得在厨房幽暗的灯光下妈黯然的脸色,难道妈在骗我?她下了岗?

妈也在同时看见了我,一刹那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死死地、用力地盯着我,我看见惊骇、怀疑、失望、痛楚,仿佛巨浪滔天,从妈的眼中无穷无尽地涌出来!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然而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利索地开始清理桌上的残杯剩盘。我想喊她“妈”,可是也许是因为震惊,也许因为周围喧嚣的人流,也许只是因为朱樱,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妈像每一个服务生一样穿着单薄的短袖衬衣,落雪天气,虽然开了暖气,她裸露的手臂上,仍在一层层地浮起鸡皮疙瘩。她托着托盘吃力地直起身来,我仿佛听见她的腕骨“咔”地响了一声。

她再没看我一眼,径直到邻台清理后,双手各端着一叠托盘,穿行在人群里,不时给一些衣着鲜丽、喜气洋洋的年轻人让路。把废物倒入垃圾桶时,她停一停,伸手印一印额头。当她再一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见,在她的手臂上,那烙痕一样清晰的,分明是一道长长的泪痕……

妈消失在人群里,我的眼前渐渐模糊,无论我怎样地寻觅,都无法从那么多相似的红条衬衣里,辨识出她的身影。而在整个麦当劳的店堂里,竟有那么多中年妇女在清理、擦地,我一张张读着那些红帽红衣下沧桑的脸孔:她们是不是也都是母亲?也都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个周末的晚上,是不是,妈本来是准备告诉我她下岗的消息?是什么让她改了口?是不忍见我那一刻的紧张与焦灼吗?于是决定,将一切的痛苦咬碎了吞下,然后独自面对生命中所有不能规避的关渡。我紧紧地握住袋中的纸币,第一次知道了钱的分量!不过薄薄的几张纸币,柜台小姐唱歌似地报出数目,就可以轻易地交付,然而妈要站多久,清多少张台子?临睡前一盆泡脚的热水便可以平复周身的酸痛吗?而我,又要做些什么,才能拭去那一抹烙在妈手臂上的、长长的泪痕?

我会永远记得,有一个晚上,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互相欺骗:母亲是为了给儿子一片无忧的天空,让儿子可以自如地成长;而儿子只是为了得到一夕狂欢,是母亲心上最痛的一刀!

许多成长岁月中我记得的事,像旋风一样涌上来又翻下去,我竟不能止住自己的泪。泪光里我看见朱樱,她娟静的眉眼,精美的黑皮衣衬出她的玲珑腰身,忽然知道:对于我来说,爱情是太奢侈的游戏……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把一叠钱放在妈的面前,说:“有我的奖学金,也有我当家教、打工的钱,妈,下个学期的学费我自己付,你以后不要那么辛苦了。”

妈久久地看着那些钱,双手突然蒙住了脸。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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