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南岳山记

余湘人也，南岳乃我生长地。少时，为母烧香朝岳帝，茫然也，尝以此名胜介怀。适衡山之同道超有、离尘，来宁波七塔寺，谈及列祖圣迹，邀与觐礼，余应曰然。离家乡四十余年，值佛学院暑假时，能与之同归者亦善。辛未（1931年）夏历六月初，同乘火轮上游，先回湘乡，了清俗务。五月下澣，坐汽车到岳市，进祝圣寺挂褡。不日游历市场，参观岳庙，崇巍钜丽，足起人敬。世传岳庙在峰顶，陈朝惠思祖开山，欲踞其地，与帝约曰：“吾抛一石，视石止处创尔祠。”今年麓是。志乘云：衡岳七十二峰，山高九千七百三十丈，以祝融为最，周行八百里，以回雁为首，岳麓是足。南岳衡山，本朱陵之灵台，太虚之宝洞，上承轸宿，铨德钧物，故称衡山。下踞离宫，摄位火乡，赤帝馆其岭，祝融宅其阳，威神堂堂，阴映峨峨，是以宅薮神灵，宝宇仙罗，号为南岳。《虞书》所称舜南巡狩，至于南岳参于五岳之一者。古诗有“五岳归来不看山”之句，何其壮丽伟观乃尔。

六月初十日，游水水帘洞，道家所谓朱陵太虚洞天也。越陌踏涧，田间禾青抽穗，涧中乱石流影。远望山岩，推一片白光，从紫盖峰下流注，汇入石池，池溢为水帘，高二十余丈，石壁光滑，泓广二丈许，半因横石作小折，如帘之中押。朱坐雪浪亭观瀑，跳珠喷玉，雪溅雷轰，直垂入龙潭，水忽不见，伏流乱石，抵罅跃出，则一怒而吼，数出数没，如白龙蜿蜒入云中，时露鳞爪，景最奇绝。宋之题刻甚多，游者皆欲步冲退后尘。每去九仙观，为九仙飞升坛也，过仙关，仰望中央，琳宫巍巍，四围冈峦环抱，幽邃逼人，真仙境也。此日清晨晴和，乘舆而回，兴趣颇佳。

十三日，超长老接住方广寺，邀与同去，由大善寺坐轿，冒雨而行。到黄庭观，旷伯华君指示魏夫人成道处，古迹昭著。过西岭，到马迹桥，朱张游岳由此进。有诗云：“下马驱车过野桥，桥西一路上云霄。我来自有平生志，不用移文远见招。”是夜宿佃户家，大雨寒甚，三伏内穿夹衣。余曰：“少选，必涨西水。”

十四日上山，始则满望荒岭，渐入羊肠险路，大林壑岩，溪流曲折触石，琅琅有声。过黑龙潭，进方广寺，莲花峰下，殿宇崇高，匾上“天下名山”，宋徽宗题。梁朝惠海禅师开山，诵经得五龙听法，自言愿献寺基，一夕大风雷雨，拥沙成平地而建梵刹。夜住石涧潭紫盖庵，亦寒甚，围炉一宿而回。后阅报章，果尔湘西发水，天灾兵祸，人民苦极。

十八日，天朗气清，三人肩舆上山，空净大师引导。始登云梯，过溪涧上岭，见毗卢洞，罗青错黛。深坞中有广济寺，绕故友僧晙和上塔。午膳后，上狮子泉，去高台寺，观念庵松，明代罗洪先先生手植。观音岩前，泉涌甘露，楚石禅师成道遗迹。再登上封寺，同道欢迎，啖茶食已，上祝融峰，朝圣帝，礼思大禅师圣像。此时烧香釐祷者亦甚众，半皆村甿，罗拜炉烟下，信口噞喁，不辨如何语。三四同道，邀上大石观月台，倾谈饮茶。忽然觉得少时间，夜雨上顶进香。明知石墙铁瓦，登此石一望，黑雾劲风号号惊人，了了然八识发现！旷观四方，穷天亘地，尽入目围，下睇千山，苍苔万点，如湘波绣碧，叠浪云涌，向之昂首未降者，皆伏地不起。观至此止，意惬心融，愧无李白诗咏，安得王维书图于座右，时快胸怀也。夕阳西下，凉风飒飒，同道催回不忍去，携杖俯视老女枧，引太阳泉入寺，寺后石痕树根下流注，曰虎跑泉。岳山高低，无地不有清泉涌流，最奇。是夜闻钟声趺坐。空净师云：“东方白矣。”急登观日台，天宇澄净，芥子红光，倏遍须弥，有赤如轮，中分天地，丹霞红色，璀璨夺目，回首西眺，月色犹相望，云海荡漾之奇观，峰峦起伏之盛概。东坡云：“兹游奇绝冠平生。”不信然欤？性知客师曰：“俗例六月观日数千人，不满愿者多，今日难得。”朱亦喜形于色。

十九日下山，游皇帝岩，宋徽宗题“寿岳”字于大石。过南天门，下火场，到磨镜台，礼让祖塔，于福严寺午餐。圆退居引观古迹已，辞往礼三生塔，去南台寺一览，再礼石头迁祖塔，回寺，舆人亦去。忽大雨，空净师心悦而言：“游山有福。”余曰惭愧。

从来游岳评论者，高称祝融峰，幽言方广寺，奇推水帘洞。今既兼而有之，若更有高且幽而奇者，则未敢爬罗剔抉，征翳伐荒，惊人诡出，与猱鹘争智勇也。大约宇内名胜，非一时可尽，亦非一人所独擅留，其余以俟他日后人之搜索，则意趣无穷矣。柳河东诗云：“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善游者胸襟固如是。嗟乎，人心之易变屡迁也。少时，夜雨登峰顶一望，罔然也。游西岳，冲雪齐腰而上华山，齿壮力强也。游历天下名山圣道场，南洋群岛诸塔寺圣境，每值山水会心处而辄忘焉，其性然也。自惟人生几许时，当乘间有适，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志愿。噫，乃人心之易变屡迁也。太虚无形，茫昧漠泯，澒濛鸿洞云尔，日月之迭照，烟云之变态，风雨霜雷之舒惨，漱气游氛之清溷，日交代乎前，而太虚无所厌慕，即太虚而不自知为虚也。吾心之本体，岂异是耶？其所履诸境不移，而吾心之所感且愕而爱取之，何足控抟，乃知向所云者，尽属幻忧耳。夫过而留，与逐而移者，其谬亦等，殆必有不随万物为欣戚，混冥惑以融观，正古德所谓“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者，斯可矣。余年花甲又六，亦曰归来不看山，以告我岳帝灵焉耳。

（原载于《世界佛教居士林林刊》（1931年）第三十一期“传记”，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