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塔文著

因缘试记去来今

发布日期:2017-12-04 作者: 近 闲(江苏)

——谨以此文纪念宗仰上人中兴栖霞寺98周年


多年前,我曾于朝天宫外仓巷旧书店里,以两元硬币淘得一本油印的《爱国诗僧宗仰上人集》。坦率地说,以往关于宗仰上人1861—1921)的事迹,都是来自寺院内年长师父们的口耳相传,而真正从文字上获知上人的道德华章,则是始于这本油印的小册子。近日在栖霞,承旧友持恒相赠,复获雪烦老和尚、刘大任居士等人于1991年为纪念上人圆寂70周年而倡印的《宗仰上人诗文选集》。相较而言,内容比以前看的油印本更加丰富。拜读之余,深感上人的诗文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透过文字,上人的操守和风骨,如山岳松柏,令人仰止。今幸逢上人自卓锡中兴栖霞寺九十八周年之际。回望上世纪初的风云变幻,依旧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历史余温。

 

 

大凡略知中国近代史的人,或许都能够理解,由着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敲开了清朝闭关锁国的大门后,大清天朝的体制早已由曾经坐享的“朝贡体制”沦为倾盆输出的“条约体制”了。面临着这样的遭遇,可以想见,当时具有四万万同胞的民间基层又是怎样的一种境地。

1861年,也就是咸丰皇帝驾崩于承德避暑山庄的那年,江苏常熟的一家黄氏院落,传来了数声男婴的啼哭。这哭声,似乎在诉说着尘世的幽怨和众生的不幸;这男婴,便是日后在教界、政界均享有盛名的一代高僧宗仰上人。同在那一年,他后来的友人,被喻为最后一个“王者师”的康有为1858—1927)刚满三岁;同在那一年,被后来喻为近代思想界“盗火者”的严复(1853—1921)才八岁。

宗仰上人自幼聪敏,在正当蒙学教育的年龄时,巧遇“两朝帝师”翁同龢1830—1904)回故土常熟丁忧守孝。优秀的老师遇到可雕的良木,两厢情愿,契为师徒。

生逢内外交困的乱世,目睹生民艰辛,上人的心灵自小便烙上了不可名状的印记。这些印记一旦形成文字,便自然而然地含有一股出世的悲悯之情。乃至老师翁同龢看了都大发感慨:“子才举子业,住著自缚,倘入缁门,慧海之舟楫也。”(《明常·宗仰上人传略》)老师的无心点拨,令上人在日常的诗文、园艺,以及金石书画外,更是淡泊其心,栖神内典。

十六岁时,上人依常熟三峰药龛和尚正式出家,法名宗仰,字中央,别号乌目山僧。二十一岁时,受金山方丈大定和尚所托,上人接任监院执事,主管全寺事务。终日的黄卷青灯合着暮鼓晨钟的滋养,加上实际践行,致使上人在佛法修持和佛学慧解等领域,竿头日进,卓然有成。

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上人应皈依弟子罗迦陵居士之请,赴上海哈同花园首开讲经法席,溥演大乘教义,轰动一时。据《宗仰上人传略》记载当时的情况:“江南诸山,沪上名流,争聘讲经,启发灵明,觉路大振”。

无论升座讲经或随缘开示,上人都能够既畅佛幽怀,又契合根器,如对于“法运”的开示:

 

法运者,非是诸佛有劫运,原因众生根机不一,所以诸佛施化亦殊。过去善根成熟,今生得果者,以此劫运,谓之正法。正法者,谓众生正可受法也。其次则亦过去已种善根,今生成熟者,以是劫运,谓之相法。相法者,谓众生尚有著法之相也。过去未种,今生方可种植,以是劫运,谓之末法。末法者,谓众生不能得法,可种善根之末也。至于末法之后,是魔外阐提种性,没有佛性,故佛之法,亦随之而没。盖化上根之时,来正法。上根度毕,度中根,度中根之时为相法。中根度毕,度下根,度下根之时为末法。下根度毕,唯剩无根阐提,没有出世善根,以是因缘,佛法亦随众劫运而末。何以故,阐提种性见三宝毁谤而得罪,故三宝隐而不现,并非三宝而未有也。

 

此段文字,上人贯穿正法、相法、末法、阐提等统而说之,将繁复的名相一一解析,诠释“劫运”,可谓深入浅出,明了易知。

历史地看,自晚明以来,重修轻学的风气相对较盛,以至多禅门弟子,而少教下经师。如上人这般学修并重,在当时委实不多。而像扬州天宁寺的普通僧学堂(1906)、南京杨仁山的祇洹精舍(1908),以及太虚大师提倡佛教革新的呼声(1913)等,都是后来的事情了。也正因为这些大开风气之事,上人曾一度被章太炎誉为:“绍隆一乘,救兹末世,为晚明旭大师后三百年来发扬胜义第一人”。

 

 

霜华秋水流丹血,残酷频施折槛臣。(《自题庚子纪念图》)面对满清朝政的日益腐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致使有识之士纷纷起而救亡图存,一时间革命思潮,风起云涌。而身在佛门的缁衣弟子,奔走于红墙内外,徘徊在国、教之间,是近代以来那个时代的鲜明特征。作为佛门龙象的宗仰上人,此刻正在以一介佛子的立场出发,寻找着护国安邦的救世之道。

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上人与蔡元培、叶瀚、蒋智由等,组织“中国教育会”。与会人士公推上人为副会长,此后任会长,并时常撰写政论发表于《苏报》,宣传革命思想:

    

鹰瞬虎跳呜饥吻,吾党何处泄悲愤。

疾心痛叫好兄弟,要御外侮先革命。

山可拔兮虎可擒,海怪焉敢抗国民。

霜风簌簌打寒更,宝杵金刚跃有声。

血纷汗肉杖下毙,雪花六出三字飞。

此是野朝第一之,恩典勿斩帝党正。(《书感》)

    

风雷叱咤大雄氏,霜鳄影冷智慧刀。

阿爹伟功擒蚩尤,我亦逐满无余念。

誓恢祖国尽本分,岂与鼠辈事苟娱。

姓光不敢让阿爹,愿为国民效此躯。

四大既定超人群,何妨袈裟当胄服。

对佛誓发十大愿,大愿逐满不成佛。

昨夜梦中侵虏军,硝烟弹雨破虏宫。

喇叭一声吹梦醒,海滨山下何处钟。

愤然蹶起茫然久,慷慨何时展双眉。

国民抗憾君知否,此躯未得复国期。(《抱憾歌》)

 

秋风秋雨愁煞人。由于立场鲜明,言论激烈,《苏报》发行不久便遭清政府查禁,会员邹容下狱,蔡元培与上人均被通缉。同年秋,上人由罗迦陵资助,东渡扶桑。在日寓居期间,缘遇孙中山先生,上人与其结为契友,参与革命策划,慷慨解囊,襄助国是。

即便在奔走国运之时,依然不放弃身为佛子的切身修行,是上人一贯的操守。随着武昌起义一声枪响,千年帝制被推翻,中华民国光复。孙中山先生于檀香山前往南京就职大总统时,曾电邀上人参与国是。正当昔日同僚而今已成显贵之时,岂料这位乌目山僧,在《频伽藏》藏经刊印杀青之后,却悄然退回镇江金山寺掩关,并纪诗以表心迹:

 

乾坤事了续参禅,坐破蒲团不记年。

依旧江天依旧寺,推窗唤醒老龙眠。

 

雁过无痕,空谷留音。不求名达如此者,试问古今能有几人。

 

 

不独修身行道,上人于近代学术思想的走向也多有发微。他那种不拘泥旧学,不排斥新学的旷达,为新旧两大学术阵营的学者共所归依。在上人看来,只要能为世所用,都要排除世俗的偏见,加以赞叹。曾被鲁迅称为“有学问的革命家”的章太炎,在其所著《齐物论释》完成后,请上人为之作序:

 

……太炎居士以明夷演易之全,撰齐物论释,成书七章,章比句栉,锶理秩然。以为齐物者,一往平等之谈,然非博爱,大同所能比。夫名相双谴,则分别自除,净染都忘故一直不立,任其不齐齐之至也。若夫释老互明,其术旧也。振条目于扰攘之中,故秘怪者无所容,亦兼采庶名法,溯回孔李,校其异同,定其广狭,可谓上涉圣涯,下宜民物,而不可乱者也。近人或言世说出,人心为一变,自华严出,人心又为一变。今太炎之书见世,将为二千年来儒墨九流,破封执之局,引未来之的,新震旦众生知见,毕有一变,以至道者付之雕镂,庶有益于方来。

 

上人对著述所作的评论,中可而恳切。像章太炎这样一位思想驳杂,学问精深又睥睨一切的经学大家,独请上人作序,于此可见一斑。   

同样对于新学,上人依然是持宽容和欣赏的态度,如对梁启超的西学观点表示肯定的酬酢之作:

 

洗尽乾坤字字新,携来霹雳剖微尘。

    九幽故国生魂死,一放光明赖有人。(《赠任公》之一)

    

笔退须弥一冢攒,海波为墨血磨干。

    欧风美雨随君手,洗尽文明众脑肝。(之二)

 

房龙在他自己的著作里,其对“宽容”一词的叙述是:容许别人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对于不同于自己或传统观点的见解给予耐心公正的容忍。在那个新与旧,中与西之对比异常激烈的年代,上人面对学术界的纷争,其所以能持这种彼此宽容的态度,无疑是取自于佛家“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的空性和圆融。

 

 

 

1919年,上人出关后朝礼九华山地藏菩萨道场,归途经过南京栖霞寺时,看到该寺因几十年前洪杨起事而毁,到处破壁荒烟满目疮痍,只有一位名叫法意的出家人在茅蓬间续传香灯,三论祖庭沦落至此,不觉感慨万端。于是发大愿心,恢复千年道场栖霞古寺。

祖庭恢复,物力维艰。因上人曾于光复民国有功,国父孙中山得知后,旋即首捐大洋一万元,作为修建祖庭之用,宁沪铁路当局特地在栖霞山下,增建支站作为运输便利之需,以报上人厚德。时维三年,寺院主体工程初期圆满后,上人却以望甲之寿,安然舍报入灭,溪山无语,草木含悲。

以释子之仪奔走国运救兹末世,功高而隐退;以护教之心刊印藏经,中兴栖霞,建寺而安僧。如此高风,随其交游之士大有其人,如政界有孙中山、陈独秀等,学界有梁启超、章太炎、蔡元培等,教界有八指头陀、苏曼殊、月霞、高鹤年等不及遐举。综观上人一生行状,既赫然有为又淡泊自守,就像他曾经给高鹤年居士的题字:“提起精神行得,脚跟把定立得,源头寻着坐得,放下万缘卧得,如是,来得去得,饿得冻得,万物静观皆自得”。

倏忽之间,九十余年,斯人已去,水流云在。我等后学仅能从文集上的只言片语,来了知上人的鱼踪鸟迹。高山从此逝,徒然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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