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肇是东晋时期著名佛学思想家,被其师鸠摩罗什赞为“法中龙象”、“秦人解空第一”。僧肇的思想体系,大致说来是纯正的印度中观学思想,收录于《肇论》等著作中。《肇论》由《宗本义》、《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答刘遗民书问》、《涅槃无名论》等几篇论文组成,是研究僧肇思想的主要材料。僧肇原是爱好老庄的博学之士,后转变为对中国佛教产生巨大影响的中观学家。从史料和僧肇本人的著作来看,他更像一位佛学思想家而非宗教活动家。研究一位思想家的思想,就必须研究其思想的来源、演变、内容、实质、高度、地位及其影响等问题,这些问题往往相互交叉、盘根错节。僧肇思想对中国佛教影响极其深远,因此这项研究工作极具价值。学界对其中的一些问题尚存争议,本文仅对其中两个问题阐述个人意见,不妥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一、“动寂不二”与“动静未始异”的矛盾问题
当代学者石峻先生认为,僧肇在《涅槃无名论》提出的“动寂不二”观念与他在《物不迁论》提出的“动静未始异”观念相矛盾,甚至认为《涅槃无名论》非僧肇本人所作。这个矛盾点在于:“动寂不二”认为“动寂同俱”或“因果同俱”,而“动静未始异”认为“动静不俱”或“因果不俱”。
关于这个问题,笔者的分析过程如下。首先来看僧肇在两篇论文中的原句,《涅槃无名论》第十五节《动寂》原文:
无为,故虽动而常寂;无所不为,故虽寂而常动。虽寂而常动,故物莫能一;虽动而常寂,故物莫能二。物莫能二,故逾动逾寂;物莫能一,故逾寂逾动。所以为即无为,无为即为。动寂虽殊,而莫之可异也。
《物不迁论》原文:
今若至古,古应有今;古若至今,今应有古。今而无古,以知不来;古而无今,以知不去。若古不至今,今亦不至古。事各性住于一世,有何物而可去来?……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因不昔灭;果不俱因,因不来今。不灭不来,则不迁之致明矣!
从文字上看,《涅槃无名论》确实持有“动中有寂、寂中有动、动寂一如”的观点,而且“动”与“寂”是同时存在、相辅相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即哲学上讲的“同俱”概念。既然哲学意义的“动寂同俱”成立,那么它在宗教实践上的“修因能证果”的结论就同样成立。因为“动”即是修行的过程,“寂”是证到圣果的状态,即是认同“因果同俱”的观点。这似乎是《涅槃无名论·动寂》透露出的信息。而《物不迁论》则提出“不来”、“不灭”两个概念,由此推断出“动静不俱”的观念。首先看“不来”(又称“不迁”),即“古物不至今”的事实:过去的此物,都只停留在过去的时间空间,现在的此物已不是过去的此物了,过去的此物并未来到现在的时空,因此万物处在一种“静”的状态中。再来看“不灭”,即“今物缘起古物”的事实:现在的此物,确因过去的此物而存在,它是过去存在的延续,因此万物又处在一种“动”的状态中。“静”是针对过去的时空而言,“动”是针对现在的时空而言,因此“动”与“静”不是同一时空的哲学概念,故谓之“动静不俱”。同样的道理,从自然的“动静不俱”可以推断出哲学的“因果不俱”。因为果在现在,因在过去,果与因不能在同一时间内存在,但须有因才有果。因因而果——不灭,果不俱因——不来。这样,不灭不生、不迁不俱的道理就自然明了了。一方面,“古物不至今”的命题蕴涵了“因果不灭不来”的基本判断,“因”和“果”作为两种抽象的哲学元素是恒常不变的,其根本性质不因时间空间的变化而变化;另一方面,“古物变今物”又证明事物的演变具有连续性,即“因”和“果”作为两种现象规律在时间空间上相互转化和“相续相生”。这样看来,《物不迁论》既从真谛角度讲因果的绝对性、不变性和永恒性,又从俗谛角度讲因果的相对性、变化性和连续性,这既符合中观学“不落两边”的中道思想,又体现了“否定两边”的“空”的思维方式。
两篇论文看似矛盾的论点,竟然出自同一大德之手,这引起了笔者的兴趣。事实上,研究佛教哲学和佛教史,会经常碰到这样的情况。笔者在仔细研究后,对这个问题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原来,《涅槃无名论》所说的“动寂”与《物不迁论》所说的“动静”不是一个概念。前者侧重于经修持戒而证至涅槃境界的应有姿态,是从宗教实践的态度上讲的,旨在为修行人提供主体关怀;后者侧重于揭示万法的生灭相,是从般若学的思辨高度讲的,不来不灭即是中道,即是“法空”,领悟不来不灭即是“中观智空”,旨在指导人们认识万法的实相——“当体即空”。因此,如果把《肇论》当成一个哲学系统来看,这两篇论文讨论的就不是一个命题。但有意思的是,这两篇论文都指向一个归趣:如来之功业可成。这一点,《涅槃无名论》的“因果同俱”观不言而喻,而《物不迁论》所说的修行功业的不来不去,正是成就修行功德和证果不朽的原因所在。
综上所述,笔者的意见是: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动静不俱”和“因果不俱”是成立的;从实践论的角度看,“动寂同俱”和“因果同俱”亦是成立的。无论是“不俱”还是“同俱”,都是在论述大乘般若学的甚深智慧可证、可至。
由此看来,此两论的分歧,正是僧肇论述同一归趣的两个层面的论据。再补充一个论据,僧肇在写给后秦主姚兴的《上秦王表》里,批评了秦王“涅槃有所得”、“无知者谁知”的观点,陈述了“涅槃无实体”、“涅槃无能证所证”的主客体无分别的般若空观,算是对“动寂同俱”思想的进一步阐述,形成了自己完善的思想体系。
二、与道生的分歧问题
僧肇与道生同为鸠摩罗什的得意弟子,同被列入“什门四圣”之中,但二人的佛学观念存在明显的分歧,主要体现在他们对大小乘的态度上。僧肇贬斥小乘、褒扬大乘的倾向明显,而道生则对小乘采取一种温和甚至辩护的态度,这从他们对《维摩诘所说经》的注解中可以看出。当年鸠摩罗什重新译出此经后,僧肇与道生先后为之作注,各畅其说,均为后世学人所重:“初关中僧肇始注《维摩》,世咸翫味。生乃更发深旨,显畅新异及诸经义疏,世皆宝焉。”(《高僧传·竺道生传》)在注解中,二人对同一经文的解释就表现出明显不同。如“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是为宴坐;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心不住内亦不在外,是为宴坐;于诸见不动而修行三十七品,是为宴坐”这几句,僧肇的解释是直接阐发大乘实相定的境界,并以万法性空、平等不二之理来解释“道法”与“凡夫事”、“住内”与“在外”、“不动”与“修行”之间的别无二致。道生的解释是从修行实践入手,并注重其次第关系,首先说明宴坐是为了求定,求定就要正身使不动,然后“摄念”:摄念之法在于使心从对外物的攀缘转向自身,即“住内”;摄念的目的在于正观,即观三十七道品等。
这种观点分歧还散见于二人其它的著作中。简言之,僧肇以对般若实相的观照作为起点,高屋建瓴,直接深入性空平等的不二法门,提倡大乘禅法、反对小乘禅法,侧重于义解“真空”;道生则注重修行深入的次第,对小乘禅法比较包容,侧重于体证“妙有”。笔者认为,造成分歧的主要原因与二人受其师鸠摩罗什观念影响深浅有关。据《高僧传·鸠摩罗什传》记载,罗什幼学小乘法,颇有造诣,后在莎车随须利耶苏摩大师学习大乘法后,如获金宝,乃尽弃以前所学小乘法,转以大乘佛法为重,并殷勤化导其师盘头达多改学大乘。其师与其反复论辩一月有余,最终信服其说,乃“礼什为师,言:‘和上是我大乘师,我是和上小乘师矣!’”后罗什在长安所译经典,也多为大乘典籍,由此奠定中国大乘般若部、中观派、三论宗等宗派之理论基础。僧肇一生主要追随鸠摩罗什大师,自罗什被前秦大将吕光从龟兹(今新疆库车)迎请至姑臧(今甘肃武威)后即前往依止从学,成为最初弟子,后随入关中,全程参与罗什译经活动,亲承其言教化导,于罗什所主传的般若空义、中观妙旨等有着深刻独到的领悟,深得其师法要心髓。可以说,罗什对大小乘的态度深深影响到了僧肇这位最得意的弟子,崇扬大乘、贬斥小乘成为必然。另一方面,由于僧肇长期随罗什大师学法及译经,加之生命短暂(世寿31岁,一说41岁),少有实践机会,因此长于义解、疏于事修。而道生则“转益多师”,除师事罗什大师外,尚有剃度师竺法汰、庐山慧远、佛驮跋陀罗等大德,广学多闻、兼收并蓄,又多方游学传法,广泛接触僧俗,与刘遗民、慧叡、慧严等关系颇密,因此长于实际践行,能够将大小乘理论融会贯通,对受众的修学需求有更多的理解、包容和肯定,分别给予不同层次、不同根基的施教说法。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二人对大小乘的态度存在分歧,但僧肇的论著已将般若空学与老庄玄学的差别阐述清楚,使中国佛教没有必要继续在本体论的旋涡中无休止地论争。《涅槃无名论》没有涉及佛性问题,说明僧肇思想体系是在“佛性论”形成之前。此后,道生提出“一阐提人皆得成佛”的佛性论,客观上促进了中国佛教从“真空”转向“妙有”,从魏晋时期的“玄本主题”进入到下一阶段的发展历程——南北朝时期的“佛性涅槃主题”。
【结语】
从僧肇开始,中国佛教结束了两汉魏晋时期比附、格义的思维方法,同时在理论层面终结了印度佛学与中国哲学概念的混淆,《肇论》以老庄的中国式语言介绍了印度佛教思想,使中原人士认识了纯正的印度中观学真义。可以说,僧肇的思想既是佛教在“中国本土化”主线索下的一次自我审视,也是“印度化回归”的一次理性尝试,更为中国佛教自成体系、独立发展提供了理论依据。《肇论》在中国佛教史的地位是开创性、引领性、转折性的,它为中国佛教后续的创宗立派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可能性。对僧肇思想的研究,既是研究中国佛学的必经途径,又是研究印度佛学的重要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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