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塔文著

借得明月读弘一

发布日期:2018-05-24 作者: 洪琼(江苏)

每个人的生命历程都是一本书,但书与书的份量差别很大。多数生命册页往往一览无余,无法留住他人目光;终有一些人的生命之书一旦打开,足以让人不忍释手,研读经年。

弘一法师是后者。

读一个人,不全是好奇或兴趣,更重要的是欣赏与敬重。欣赏才能,敬重人品,而这两点都离不开研读他的经历。虽然在讲坛上无数次提及弘一法师这位“神人”,但每每想落笔写一点文字,都怯于力不从心——积累尚嫌单薄。

旧年将逝,时不待人。心既往,神必从。于是从夜半至黄昏,端坐案头,将法师人生重新细细梳理,认真品读。

心已沉静,还需要一种幽寂的环境。闭门窗、掩帘栊、关手机、绝电源——切断任何干扰,让意识淡退杂念,尽量纯净专注。

这些,就是因为欣赏与敬重。

一读弘一:离歌一曲初现禅

明月中天。

翻开卡片,几行诗句映入眼帘: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由弘一法师创作的清新朴拙的《送别》,竟先后被上世纪20年代、80年代拍摄的《早春二月》、《城南旧事》的导演选中,作为影片的主题曲或背景音乐,当年反映强烈,好评潮涌。也许因为词曲之凄美,与画面增添苍凉的氛围及旋律。但不知何故,少有人在评论电影之外,谈及《送别》原创作者的动机和背景,即少有研究词作者本身的内涵外延的文章面世。

文字是需要沉淀的。半个世纪过去,《送别》早已植入人心——近日又在冯小刚的《芳华》中离歌再起。

再读《送别》,眼前必然会现出一袭袈裟、满脸慈悲的弘一法师。检点资料,《送别》的创作年代说法不一(一说1908年留学日本时作,一说1914年回国后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此时先生还未出家。因而从尘世目光加以评说,这是一首道尽人间离情的婉约词作。长亭、古道、芳草、晚风、衰柳、残笛、夕阳、浊酒,诸多意象无不浸透历朝历代中国文人惜别的离愁。然而只要细细咀嚼,联系作者后来的人生抉择,就会恍然而悟:这是一位年华正茂、阅尽人间春色的风流才子,在经历家衰国败后的反思和甦醒——繁华过后必然苍凉,红尘看破必然觉悟。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今宵别梦寒”,这也是他十年(或五年)后洗尽铅华,挥手作别,走进佛门的前奏。

“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是李叔同15岁(或12岁)的感怀,更加印证了这位父早亡、母侧室的神童对“人生苦空”的早熟与深味。

这种“早熟”正是一种因缘,“深味”便是由此而释放的禅意。

再读弘一:护生画集皆说禅

月落楼头。

《护生画集》在灯光下默然守候。这是弘一法师和弟子丰子恺合作的一套画集,弟子作画,法师题诗,图文并茂同趣,老少咸宜受教。延及今日,巷尾街头,尤其是都市或候车或聚会等场所,廊亭板壁上每每可见几帧这对尘世再难读得的师生的璧合之作。

一蟹失足,二蟹持扶。物知慈悲,人何不如?——《生的扶持》

倘使羊识字,泪珠落如雨。口虽不能言,心中暗叫苦。——《倘使羊识字》

喜气溢门楣,如何惨杀戮?唯欲家人欢,那管畜生哭?——《喜庆的代价》

好花经摧折,曾无几日香。憔悴剩残姿,明朝弃道旁。——《残废的美》

这套《画集》共六集,计四百五十幅。前两集由弘一法师题诗。无论是以蟹、羊、鹅,还是以花、草、木为对象,都是关乎生命的禅旨。动物的哀嚎,植物的憔悴,在法师眼里都是仁爱与悲悯。这种情怀,正是佛心的诠释。

“护生者,护心也。”(丰子恺语)弘一法师出家后,以“百艺俱废,唯不废书”的诺言自律,却亲笔为弟子护生漫画作诗,且时值人生晚景,身心不济,仍不辍辛劳,沥血呕心,借护生护心启迪众生剔除残忍,培养慈悲。尤为钦佩的是,面对杀戮,法师用语绝无锋利之词,亦无居高说教之势,始终中肯平实,娓娓规劝。而这种平实平和却能直击人心,唤起觉悟。

无形的功效,正是禅意的潜力,佛心的映照。

三读弘一:花甲偈语尽释禅

月又上柳梢。

随法师的足迹,行至泉州。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这是弘一法师56岁在泉州开元寺讲课毕,到温陵敬老院为老人开示后所作,是出家后少有的特例。如果说早年的诗词歌曲中还有譬喻、化典、意象等手法的讲究,这首晚年之作,无疑是一位修炼日深的文化大家,对平民百姓融艺术于无形的开示。

“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等先人哲语,既是中国庶民遵从的人生准则,也是切合禅意的民意人心。有了这些铺垫告白,花甲之年的弘一法师晚年的偈诗自然渠成水到,点字成金。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既是留给弟子的赠言,也是他对生命的告白。

面对生命的终结,恐惧和求生是人类的常态与本能;而悟得“粗钵里的大自由”的弘一法师,拒绝医药及探问,专一念佛,后绝食等待那个必然降临的时刻,临终留下“悲欣交集”四言而安详往生。

我绝难揣摩这是怎样一位“神人”。不是作秀,不是演戏,而是面临毫不浪漫的死亡。

丰子恺在《弘一大师的三层人生境界》一文中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为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是衣食,精神生活是学问艺术,灵魂生活就是宗教。弘一法师正是追求灵魂生活的人。我真正理解了一位修炼成佛的僧人境界:一旦春满花开,皓月悬空,那片宁静安详的净土,就是他的归宿。

何谓禅?绝不仅仅是排除杂念悟道静坐,而且要接纳苦难,笑对生死,坦然谢幕。

皓月在空,天下仰视。

在天的尽头,弘一法师一袭袈裟,满脸慈悲,拈花微笑,一如当初。

借得明月,读不尽法师弘一。

2018年元月于守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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